失眠者俱樂部 第6章
    十六鋪碼頭看出去灰濛濛的一片,四月的上海以陰雨連綿,要死不活的面貌接待了第一次踏上上海灘的凌晨。

    十九歲的凌晨站在濛濛細雨中,淋濕的頭髮粘在臉上,臉色顯得更為蒼白,眼中的暗火卻熊熊燃著。隨身那個帶輪子的箱包顯得那麼陳舊寒酸,但她一點也不敢大意,指關節緊扣在拖桿上,箱子裡放著她全部的家當。在貼身的衣袋裡還剩下不到四百塊錢,這點錢要付所有的食宿費用,支持她找到第一份工作在上海站下腳來為止。

    身邊扛著箱籠行李的人群腳步匆匆,偶爾轉過頭來望一眼這個外鄉女孩。然後又不動聲色地轉開眼去。近年來上海到處都是這種風景,一個怯生生的女孩像飛蛾撲火般地來到上海,干保姆,做女傭,或是在棚戶區轉角上的理發鋪裡給人洗頭,在菜場裡給跑單幫的二流子打下手。一般說來,這種女孩很快地把自己的人格和肉體交出去,很快地揮霍掉她那薄薄的青春,到了二十五六歲就滿臉滄桑,或是弄了一身的病,打起包裹黯然地回家鄉去。或是吃盡千辛萬苦生存下來,開一家小店,同時做些半明半暗的營生,常和地區戶籍警打交道,也有被她們拖下水的,於是上了《新民晚報》的花邊新聞。

    上海人的不動聲色中有冷漠,也有無奈。這些外來女孩不請自來,像蝗蟲一樣擋也擋不住。隔一天就看見弄堂口的裁縫鋪多了個小姑娘在笨手笨腳地燙衣服,隔壁三嫂家半夜突然吵成一鍋粥,原來半夜起來解手,卻意外地發現晚班回來的丈夫睡在小保姆的被窩裡,三嫂不由得雌威大發,三哥平時老實得像只湯婆子一樣,肯定是外地小騷×勾壞了他。大家撩開一角窗簾,把鼻尖貼在玻璃上看好戲。第二天對門老公在飯桌上不經意地提起老婆大人又要上班,又要指揮剛買下來的房子裝修,又要照顧小孩,是不是請個幫手?老婆一聽陡地想起昨晚上的熱鬧來,看著別人家出洋相可以躲在門後掩嘴而笑,弄到自己家裡來可吃不消。先得剎住男人滿腦袋綺想,於是又來了一場全武打,過後男人對前來調解得民警哭訴:現在婦女解放也太過頭了,我出於好心想請個老婆子幫忙做家務錯在什麼地方?你瞧瞧這門牙都鬆動了。老婆回嘴道:掛羊頭賣狗肉,你嘴上說老婆子,眼睛還不是瞟著那些二十來歲鮮嫩的外來妹?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反正都是那些外來小姑娘惹出來的禍。

    站在雨中的凌晨和這些小姑娘有什麼不同?同樣的過時款式服裝,同樣的半土不土的髮式,同樣寒磣的行李,同樣的一副緊張的臉色……

    不同的是眼神,這個單薄的女孩眼中沒有慌亂的神情,沒有那種到了一個新地方的不知所措,沒有左盼右顧,凌晨的眼睛裡透出一股深思,深思中含著一種決絕。一種周旋到底的決絕。這個灰濛濛滿地髒水亂流的城市,這個閃著金屬和玻璃冷光的城市,這個像海一樣湧動著川流不息人群的城市,在它的邊緣站著一個來自長江源頭的女孩,像一條盤著的蛇一樣抬起頭來,打量著第一口從什麼地方咬下去。

    凌晨找了個小旅館住了下來,買了一份《新民晚報》。

    在眾多的招聘廣告中,關於家庭保姆之類的凌晨看都不看就翻了過去,她尋找關於公司文秘的職位,拿著報紙跑了好幾處地方,餓著肚子擠在長長的隊伍中,前後左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們用斜眼上下打量她,一副不屑的神情明顯地擺在臉上:就憑你這種土樣子還敢跑來跟我們競爭?凌晨正眼也不看她們,你們這些小花瓶懂什麼?你們就懂賣弄風情,跟中年男人弔膀子發嗲,你們就懂哪個牌子的香水洗面霜指甲油,你們還知道什麼?你們知道亨利·米勒嗎?你們聽說過約翰·阿普戴克嗎?你們讀過那些艱澀難懂的卡夫卡文集嗎?你們那塗滿脂粉的臉不是透出白癡加文盲的笑容嗎,你們那露臍裝不是正說明你們滿肚子草包一個嗎?睬你們都煩。

    但是上海工作不像凌晨所希望的那麼好找。

    那些坐在大班台後面的男人不是神情冷漠就是色迷迷的滿臉邪笑,對遞上的申請表看都不看,只顧把眼光粘在凌晨的胸上腰上大腿上,有些臉皮厚的還動手動腳地來拉她。凌晨厭惡地甩開那些指甲裡污垢都沒洗乾淨的手,心中明白這次求職又泡湯了。凌晨不是不知道這是個等價交換的社會,也作好必要付出的準備。但是,就憑這些穿西裝的農民鄉巴佬,滿嘴煙臭的二流子,也想癩蛤蟆吃天鵝肉,真是癡人說夢。

    就在凌晨口袋裡剩下最後一張十塊錢的時候,她在報紙夾縫看到很小的一則廣告——美術學院徵求模特兒,下面是一個電話號碼。凌晨想了一陣,模特兒是怎麼一回事,她應該是知道的,凌晨看過一本關於法國雕塑家羅丹和他模特兒兼情人的書,裡面還配有幾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如果在男人面前裸露是她在上海生存下來必須的步驟,那她也沒有選擇。旅館那兒還欠著幾百塊錢呢。

    對方接電話的是個聲音低沉的男人,問她有沒有經驗?凌晨想不就是擺姿勢嘛,就說以前做過業餘的。男人噢了一聲,說先過來見個面再說吧。

    凌晨在她簡單的行裝裡挑了條柔軟的藍色棉布長裙,上面是件米色的對襟薄毛衣。腳上一雙老氣的圓口黑皮鞋。除了一頭長及腰際的黑髮。這副穿著倒有點三十年代知識女性的味道。凌晨在旅館公用盥洗室昏暗的鏡子裡端詳著自己,臉色太蒼白了一點,這些日子為了省錢,吃飯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雖然打個電報回家父母一定會給她寄錢來。凌晨卻想也沒想過,出來一個多月,那個破碎的家好像是幾輩子以前的事了。

    美術學院在上海的盡西頭,凌晨路不熟,倒了兩三趟車才找到地方,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沿著長長的走廊找去,一扇扇門都虛掩著,滿房間橫七豎八的畫架,燈具。畫到一半的畫幅靠在牆邊,就是沒有人影。凌晨一看腕表,十二點過了,教師學生大概都吃午飯去了,她必須得等那個約好的男人,十塊錢去掉車錢她今天晚飯都吃不起了,而她從昨晚起只吃了一袋方便麵。

    在突然來臨的飢餓感中她感到一陣暈眩,她從早上一直撐著的那股心氣一下子洩去,腿軟得站立不住,扶著一把椅子坐下,不想撞翻了一個畫架,那畫架倒下時帶稀里嘩啦翻了一大片畫架。等到塵埃落定,凌晨驚愕地在滿地的狼藉中發現她原以為空無一人的畫室後部竟然坐著一個人。

    那個人沒穿鞋子,蹺著腳坐在椅子上,蓬亂的長髮蓋過耳際,手上挾著一支香煙,雙眼炯炯地望著她。

    凌晨看到那人向空中吐了個煙圈,穿上挾腳拖鞋,把香煙扔在腳下踩熄,站起身來伸個懶腰,然後向她走過來,幫她一塊扶起倒下的畫架。

    在匆忙一瞥中,這人身量很高,大概有一米八十多的個頭,手腳很大,身上破爛的牛仔褲油彩斑斕,在他彎下腰來扶畫架時,兩人貼得很近,凌晨看到他唇上剛刮過的鬍渣一片青黑。

    「找人?」當他們扶起最後一個畫架時,那人問道。凌晨點了點頭。

    「他們都吃飯去了,要不,我幫你到食堂去找?」那人的眼睛還是直直盯在她臉上。

    「不用了,我就在走廊裡等好了。」

    那人也沒有挽留,凌晨走出畫室時,感到兩道目光還像探照燈一樣地盯在她背上。

    電話裡的男聲是個衣著光鮮,留著一圈修剪得整整齊齊絡腮鬍子的青年男子,午餐時好像喝了酒,臉紅紅的,自我介紹是美術系的副主任,姓呂。他把凌晨領進他的辦公室,在桌後坐了下來,先拉開一個抽屜,把腳擱了上去,然後身子一仰,雙手抱在腦後,完全是外國電影裡的那個派頭。

    凌晨覺得此人的目光在她臉上一寸一寸地撫摸過去,有讚賞也有挑剔,絡腮鬍子又叫她站起來在辦公室裡走了一圈,當她再次坐下之時,絡腮鬍子泡了兩杯茶,遞了一杯給她。

    「你從來沒做過模特兒。是不是?」絡腮鬍子開門見山地問道。

    凌晨直直地看著絡腮鬍子的眼睛,沒有答話,只是輕輕地點了下頭。

    絡腮鬍子一下子挺身坐起來:「怎麼會想起來吃這碗飯?」

    凌晨胃裡又是一陣飢餓感襲來,她坐在椅中努力保持背脊挺直:「我需要一份工作。」

    「可你知道不知道這工作是要脫下所有的衣服站在眾人面前讓人畫畫的,而且一站就是一天……」

    「我知道。」凌晨雙手捂在茶杯上,盡量使自己的回答不要帶出顫音來。

    「知道並不等於做得到,我們曾有過一個應徵者,面談時說得好好的,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哪知到了上場時,說什麼也不肯脫衣服,一早上的課就被她白白地荒廢了。現在說是思想解放,但幾千年來的習俗還是根深蒂固。這裡還有一個個人心理承受力的問題,有些女人把脫衣服不當一回事,有些女人連短袖子襯衫都不肯穿……唉,你的臉色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蒼白?」

    凌晨眼前金星亂冒,好像要昏過去的樣子。心裡想道:挺住,挺住,昏過去的話一切都完了。耳中卻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能先吃點東西嗎?出來時急沒有顧得上吃早飯……

    絡腮鬍子馬上叫人去買了一碗餛飩送來,隨餐還附送一小罐辣油。清澈的熱湯中漂著一隻隻潔白如玉的餛飩,碧綠的香菜和鮮紅的辣油混合著,飄出一股誘人的香氣。凌晨對自己說:慢慢吃,別露出急相。用微微發抖的手掂起勺子,看著潔白的面皮裡泛著青菜和肉糜的顏色,不知怎的想起多年前在家裡吃餛飩,那時父母還和和睦睦地住在一起,她還是個梳著兩把刷子的小姑娘。手上衣襟上沾著麵粉和菜屑,和母親一起包著大大小小的餛飩。

    臉上有熱乎乎的東西流了下來,凌晨趕緊把頭低得靠近碗沿。怎麼搞的,一碗餛飩使得她莫名地傷心起來,不是你自己要出來的嗎?人真是的,碰到一碗餛飩就過不去了,以後的風浪怎麼過?還真應了那句話: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

    凌晨再也沒把頭抬起來,很快地吃完了那碗餛飩。

    坐在對面的絡腮鬍子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在走廊上遇見凌晨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這女孩哪像是九十年代的人物,滿大街都找不出這樣一個冰清玉潔的人兒來。她就如剛從徐悲鴻顏色發黃的畫幅裡走出來,或者說從周璇的清純歌聲裡走出來,她臉上的肌膚細膩光潔,帶點微黃,像年代久遠的上好像牙。她的頭髮像黑色瀑布似地披下,越是襯托得臉和脖子如玉般的質感。她的肩膀端正,腰身纖細,在脊樑下顯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大腿修長,小腿脛骨筆直。剛才她坐在桌子對面吃餛飩時注意到她捧著碗的手指細長如蘭花,指甲沒塗任何丹蔻,但一個個如珠玉般地圓潤。絡腮鬍子在心裡說這個靈芝草一樣的女孩拿去做模特兒可惜了。又見凌晨暗暗地垂淚,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要留下她了,這樣一塊美玉怎麼可以輕易放走。但絡腮鬍子是個女人堆裡打滾過來的人,知道太早地示好會嚇走獵物,於是放出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打開抽屜取出一疊宗卷,草草地審視了一遍,隨手往桌上一放,凌晨可以看到宗卷裡露出來的美人大頭照的一隻角。

    「在上海謀生不易啊,我們有很多人找上門來,上海美術學院還算是有名望的。有些女孩子條件還不錯……」他用嘴朝宗卷努了努,「不過光有一張漂亮面孔也沒用,主要的是經驗,幹過的就知道怎麼樣的姿勢符合畫家們的要求,怎麼才能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變,這工作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勝任的。」

    說到這兒他停下來,看凌晨有什麼反應。凌晨那張臉上的表情平靜如昔,一點也看不出求職的急迫感,倒好像絡腮鬍子講的是一件不相關的事,她只是耐心地坐在那兒,帶點禮貌地傾聽而已。

    絡腮鬍子有點吃不準這個女孩的來路,這女孩一臉的聰明相,應該聽得出他是在美院握有生殺大權的重要人物,他點個頭,工作十有八九就不成問題了。那些靈光點的女孩早就把臉笑得像朵花了,甜言蜜語也跟著上來了。眼前這個女孩應該是很需要一份工作的,剛才看她吃餛飩的樣子也說明了這一點。但是,她就是一臉平靜地坐在那兒,像一尊玉雕的觀音菩薩似的。

    絡腮鬍子決定讓這個女孩知道一下什麼叫權威,你並不是板著一張臉坐在那兒工作就會送上門來,他清了清嗓子:「你沒有經驗,這工作並不一定適合你,也許你可以再試試找別的工作。」

    凌晨的臉上並沒有出現他所預期的失望神情,她只是平靜地敘述道:「我需要這份工作。」

    「我說過了,這份工作並不一定合適你,你可以找找那種售貨員,或者接電話秘書小姐之類……」

    沒等他把話講完,凌晨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把鎖鎖上。回過頭來走到桌邊。絡腮鬍子一臉驚愕地看著她開始解對襟毛衣上的第一顆扣子,凌晨的眼神迷濛,嘴邊浮起一個輕笑:「呂大哥,你還沒有看過我的身材,是不是適合做模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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