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5章
    衝浪去吧,人煩的時候,在海水中浸一浸有好處。

    初夏的陽光下的聖塔莫尼卡海灘呈現一片翠綠的濤光,赤腳踩在曬得暖暖的鵝卵石上,郁光向海上望去,今天浪並不是很高,海面上遠遠的有些衝浪者伏在衝浪板上等待下一波浪濤到來,遙遠的天際線有一艘貨船淡淡的輪影。前一陣子忙著離婚,差不多三個月沒下水了,郁光大聲問一個挾著衝浪板站在淺水中的女孩:「水冷不冷?」

    那女孩身材纖細,暗金色的頭髮粘在額上,她一面甩去頭髮上的水珠,一面說:「水倒不冷,但就是沒有浪,我等了半個多小時了,還是見不到來浪。」

    郁光「噢」了一聲,正準備下水,那女孩還是望著他,突然叫道:「嗨,查理。」

    郁光一愣,再看那女孩,似曾相識。

    女孩說:「我是娜塔莎,我們在酒吧見過。」

    郁光認出來了,就是那個在脫衣舞酒吧把手放在他大腿上的女孩。

    「你也衝浪?」郁光意外地問道。

    娜塔莎點頭道:「一年了,還算是新手。」

    在酒吧裡的娜塔莎塗著厚重的眼影和唇膏,和眼前這個穿著緊身潛水服的女孩完全聯繫不起來,陽光下的娜塔莎仰著一張素臉,膚色白得透明,眉骨下的眼眶陰影很深,露齒而笑,像個清純的大學女生。郁光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郁光問道:「你一個人來?」

    娜塔莎說她平時跟朋友一塊來,比較安全。但今天去朋友處時發現他喝醉了酒,只得一個人來海邊。單獨下海對她是第一次,她只等浪來了沖幾個回合就走。

    郁光說他每次都是一個人來,衝浪是件非常個人化的運動。衝浪者,大海,就這麼簡單。不需要交談,也不需要陪伴,就是要享受這種孤獨的快感。

    娜塔莎眼光望著那些在遠處沉浮的衝浪者:「你要小心那些人。」說著用手向海面一指。「他們不喜歡別人佔他們的地方。」

    有經驗的衝浪手都知道,同一片海灘,由於海床的深淺和海底暗流的關係,從海面上湧來的浪頭的高低,強度也有所不同。一般說來,衝浪者都會禮讓,沒有人擁有整片海面。

    你在一片海天寥闊中總能找到位置,大家都客客氣氣的。另外,萬一有個抽筋等意外,身邊的衝浪手是你第一個能求援的對象。

    郁光笑了笑:女孩子總是驚驚咋咋,那批人又怎麼啦,海面又不是他們租下來的。他不想浪費好時光,朝娜塔莎揮了揮手,把衝浪板頂在頭上,向海中趟去。

    到了水深及腰的地方,郁光向前一躍,俯臥在衝浪板上,兩手在海水裡一前一後地划動,向外海方向浮去。今天的海水比平時要暖上五到六度,顏色是淺綠色的,身上的潛水服緊緊地裹著四肢,海水濺到臉上,舔起來帶著微苦的鹹味。再次回到海上的感覺真的很捧。

    海面上突然起浪了,只見一排白色的浪頭在天邊出現,翻滾著向岸邊湧來。最大的浪峰對著一個海岬處衝去,郁光趕緊用力划水,爭取趕上這個難得的浪峰。

    游近時看到那幾個浮在水面上的衝浪者用不友好的眼光盯著他,郁光記起那女孩的告誡,在最邊上佔了個位置,等待著那波浪濤到來。

    在浪的前面,海面上「嘶嘶」地響著,白色的泡沫泛起,一股深海的海藻氣味撲面而來,郁光雙手握著衝浪板的兩緣,對著海岸的方向,第一波浪頭衝到身邊時,順著水勢,緊劃幾下,然後聽到轟然的水聲在身後響起時,雙手用力一撐,躍到衝浪板上,張開雙臂平衡身體,站起身來。

    腰跟身體形成四十五度,側身半曲著膝,靠腳腕和膝部的力量控制著衝浪板的角度,感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騰雲駕霧般地向岸邊送去。

    這是衝浪手最為心曠神怡的一刻,你像只海燕般地穿行於波峰浪谷之中,腳底下是翠玉一般的海水,陽光穿透海底,衝浪板在你靈巧的操縱下緊貼著海流忽左忽右拉出美妙的弧線,濺起的水霧在陽光的折射下形成一條彩虹,你躍起,你俯衝,你左騰右挪,盡情地享受著速度和風,你的胸廓張開,大口大口地吞進帶著鹹味的新鮮空氣,你得意地感到薄薄的衝浪板在腳下像匹馴服的馬駒,背後一個個大浪聳起,而你總是能在雷霆萬鈞的浪頭落下之前輕盈地在夾縫之間穿行而過,直到你感到身後浪頭的力量一點點減弱,才直起腰來,讓衝浪板藉著慣性,像支箭般向岸邊射去。

    陽光和海水滌去了一切塵世的煩惱,至少在此時此刻。

    在沖第三波浪時,當一個大浪聳起時郁光正在努力保持平衡,旁邊一個衝浪手突然改變路線,飛快地從右邊插入他的前方,郁光連忙一閃,身後的浪頭已經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人一下子被掀入水中,正當他潛出水面之際,看到另一個浪頭襲來,而一個衝浪手正高高地凌空而來,急忙躲閃之餘,人影已經掠過身邊,衝浪板的邊緣很重地撞在他的右手腕上,一陣鑽心的疼痛。

    再一次浮上水面時,浪濤已經過去,海面上餘波蕩漾,衝浪手們在往回游,郁光根本看不出是哪個人撞了他,手腕一跳一跳地痛,衝浪板拖著繫在腳髁上的繩子,在不遠的地方飄浮,他忍著疼痛游了過去,伏在上面,慢慢地開始往岸邊浮去。

    上了岸之後看到右手腕已經腫了起來,手指也不聽使喚,骨頭大概斷了,沖了兩年浪,這還是第一次受傷。他把衝浪板扔進老火鳥的後座,但是一隻手操作怎麼也不能把車子從停泊位倒出去,正在惱火之際,娜塔莎出現在車旁。

    「你受傷了?」她盯著他僵直的,腫起老高的手腕。

    「沒事。」郁光不想讓一個女孩看到他的窘相,再一次試圖倒車,車子撞在後面停車的防撞桿上,那輛車的警報器大聲叫了起來。

    娜塔莎不由分說地拉開車門:「出來,你這個樣子怎麼開車。」

    郁光只得讓到乘客位上,娜塔莎坐進駕駛座,熟練地掛上排檔,一下子就退出了停車位。「去哪個醫院?」她問郁光。

    「我也不知道。」郁光來美國從未進過醫院看病,平時傷風感冒都是自己買點藥吃對付過去,說實在的,洛杉磯的醫院門朝哪邊開他都不知道。

    「那就去洛杉磯總醫院。」娜塔莎很有把握地說,「雖然人比較多,排隊會久一點。但那是政府辦的醫院,收費沒那麼黑心,還可以申請減免。另外,醫療質量也不錯。」

    郁光在這方面一點主意也沒有,只得任娜塔莎駕著老火鳥在高速公路上左穿右插,很快地把他送進洛杉磯總醫院。醫院裡擠滿了人,肥胖的墨西哥女人懷抱著哇哇大哭的嬰兒,臉帶青腫頭上紮著繃帶的酒鬼,渾身發臭的無家可歸者在長凳中垂頭打瞌睡。掛著口水雙手打顫的老人坐在輪椅中,由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護士推著走過。一個奇胖無比的黑人警察坐在一張小桌子後面,聲如洪鐘地吆喝一個竄進候診室女人,那女人蓬頭垢面,嘴裡的牙齒差不多掉完了。在罵聲中畏畏縮縮地從地上撿起一個香煙頭含在嘴上,然後蹩出門去。

    郁光端詳著那位胖警察,這四五百磅的肥肉怎麼塞進那套警服裡去的,每天早上穿衣也真難為這位老兄了。洛杉磯警局怎麼會錄用這麼一個喘氣都困難的傢伙,萬一有事時他抓強盜還是強盜抓他?正在胡思亂想,聽到娜塔莎叫他,來到掛號窗口,娜塔莎問道:「查理,你姓什麼?」掛號室裡的黑女人嚼著口香糖斜眼瞟著他。郁光剛想說我不叫查理,娜塔莎暗暗地推了他一下。郁光只得像個機器人似的回答說姓郁,娜塔莎跟那個黑女人都發不好這個音。「女」啊「魚」啊地弄了好半天才掛上號。

    診療室的醫生是個印度女人,很年輕,唇上,手臂上汗毛濃重。把X光片子粗粗一看就說是尺骨骨折。郁光看著那張夾在顯示屏上的片子,自己的骨頭竟然那麼細,看起來像是一碰就斷的樣子。印度醫生叫了一個男護士進來替郁光打石膏,那護士重手重腳地,還說小伙子你怎麼這麼吃不起痛啊。郁光呲著牙道你說說容易,可手斷在我的身上,你又不痛。護士說誰說說容易?說著把褲腿一撩,膝蓋之下竟然是根金屬假肢:「整只腳截去時我哼都沒哼一聲。」護士淡淡地說。

    出了診療室,候診室的人都呆望著這兩個穿著潛水服的年輕男女。娜塔莎從胖警察的前襟拔下一支原子筆,在郁光手上打的石膏上簽字,郁光順帶叫那個胖警察也簽了個字。「第一次斷骨頭?」胖警察問道。「什麼事都有第一次,人生經驗。」黑胖警察擠了擠眼睛,像個哲學家似地說。

    坐進汽車,郁光翻出香煙,一隻手卻劃不著火柴。娜塔莎替他點上煙。郁光看到那個在候診室撿香煙屁股吸的女人蹲在牆角望著他,也把她叫過來在石膏上簽字,再把剩下的半包煙遞給她。

    回到郁光的住處,娜塔莎說你這個樣子沒法照料自己,我晚上給你送飯來。郁光連說不用,就斷了根骨頭,又沒有躺在床上起不來。娜塔莎嬌嗔道:「我倒希望有個人給我做飯,要是你怕我在飯中下毒的話,那就算了。」郁光悶聲不響地抽煙,半晌開口問道:「我們萍水相逢,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娜塔莎在車旁彎下腰來,盯視在他臉上好一會,伸出手來在郁光亂蓬蓬的頭髮上揉了一把,輕聲說道:「就為了你給的那一百塊錢小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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