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3章
    凌晨早上梳頭時,突然發現在濃密的黑髮中有一根長長的白頭髮。

    才二十八歲,白頭髮也來了太早了點。家族裡應該沒有早生華發的遺傳,凌晨記得七十多歲的祖母還是一頭烏亮的頭髮,梳成一髻緊緊地盤在腦後。父母也沒有白頭髮,在經歷那場變故之後,父親變得暴躁和易怒,抽很多的煙。母親的整個形容枯槁下去,頭髮變得稀薄,但也不見明顯的白髮。她這根白頭髮是從哪裡來的呢。

    這是一個無從回答的問題,也許就像一個循規蹈矩的家庭會出叛逆的兒子,一對烏不溜秋的夫婦會生下一個白化兒一樣。我們這個世界存在著變異,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

    凌晨猜想這根白頭髮多多少少跟她的睡眠有關,從三年前起,她的睡眠就薄得像紙一樣,十二點鐘躺上床,半夜二點鐘就醒了過來,翻來覆去就再也睡不著。眼看著晨光像水一樣漫進房間,而太陽穴上的一根血管像打鼓一樣跳動。再過一個小時,睡在客廳裡的郁光會醒來,廚房裡傳來煮咖啡的味道,早起晨運的人在窗下跑過,報紙啪地扔進門廊,再下來各種城市的喧囂聲音騰起,白天強橫地擠進來了。

    凌晨不能忍受和別人一起分享黑夜,在結婚的第二個禮拜就讓郁光抱了鋪蓋去客廳裡睡,郁光雖然不願意,但還是按照她的意思做了。他心疼老婆每天早上起來蒼白著一張臉,與其整晚屏息凝神地躺在床上連手腳都不敢舒展,生怕驚擾了凌晨淺淺的睡眠。還不如獨自睡在沙發上,至少可以睡個囫圇覺。

    凌晨二十歲以前也睡得像塊石頭一樣,就是這二、三年的事,睡眠突然變得滑不溜手,每天晚上躺下去時,凌晨都不知道今晚會是有幾個鐘頭的睡眠呢還是一夜輾轉到天亮。偶爾跟人談起睡眠的話題,都說年輕人應該是不會有失眠的問題,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睡不著覺,但老年人也不需要太多的睡眠。

    凌晨聽了這話淡然一笑,人的年紀真的從她出生那時開始計算嘛?

    在她十五六歲時,所住的大院來了一個異人,自稱得到密宗高人的點撥開了天眼,能往前往後看人的三輩子。大院裡的妯娌姑婆,大姑娘小媳婦一窩蜂地要那人看相,凌晨只是好奇張望了一下,不想就被那人叫住,說要給她算前世今生。凌晨哪信這些,更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胡謅一通,於是堅決地搖頭,卻被身後的七姑八婆抓住手掌,送到那個江湖術士面前。那人凝神一瞥,突然好像受到震驚似的抬首望向凌晨,又低下頭去沉吟不語。旁邊的人一疊聲地問這個小姑娘的命如何?那人只是支吾以對。凌晨本來就不要聽這些神怪之說,乘機擠出人群回家去了。

    第二天上學去的路上看到那人在大院門口抽煙,見她走過就招手。凌晨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昂首走了過去。那人卻跟了上來,凌晨怕被人看見,就立定腳步問他到底要做什麼?那人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定,一臉誠懇地說:「小妹妹,我要告訴你一件關係重大的事情。」凌晨跺腳道:「我不要聽。」那人無奈,當凌晨走過他身邊時突然道:

    「我就告訴你三個字『老靈魂』,你是一個非常老的靈魂來世上歷劫的……」

    這當然是胡話,但這句江湖術士的胡話隔了十一年又浮了出來,就如從陰暗角落裡飛出的一隻老蝙蝠,在一個清光瀰漫的早上撞進她的思緒。人真是有靈魂的嗎?在這麼多年的世事經歷之後,凌晨現在不敢說絕對的語句。如果真的有靈魂的話,那靈魂也就應該分老靈魂,或年輕的靈魂,沉重的靈魂或輕飄的靈魂……

    也許這就是白頭髮的解釋,凌晨掂著手中那根拔下來的頭髮:靈魂在某些不為人知的地方也會顯出本相來的。相士說她是來世上歷劫的,那十一年來幾劫幾歷過了?  

    現在想起來天下所有的相士都是烏鴉嘴,好事從不兌現,壞事一說一個准。

    家裡是突然出事的,凌晨是在一夜之間發現家裡的氣氛變得像冰一樣。父親關在房間裡不停地抽煙,隔著房門聽到茶杯摔在地上碎裂的聲音,偶爾撞上了只見他脖子上一根青筋撲撲亂跳,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以前那麼有主見的母親變得形容枯槁目光躲閃,常常一個人發怔,有時跟她說話明顯地前言不搭後語,凌晨注意到母親常常做事做到一半停下來,絞著雙手,眼神望進一片虛無之中。

    事情早在大院裡傳得紛紛揚揚,凌晨不想聽也會灌進她耳朵來:在師範學院教書的母親竟然姘上了一個比她小十來歲的英俊電工,要命的是兩人在電工房裡成其好事時被人撞破。學院看在母親是優秀教師的面上準備處理那個電工,母親卻站出來說是她自己願意的。大家都傻了眼,同事們只會搖頭,嘴碎的,心裡憋氣的,有過節的,在背後傳的話就非常不堪了:你不是黨員嗎,你不是優秀教師和先進工作者嗎,你不是大家口中的賢妻良母嗎,怎麼一轉眼就褲帶掉下來了?

    事情傳到大院來更是一塌糊塗,婆婆媽媽們唯一可以自誇的就是褲帶緊,突然有個高高在上的人在她們面前摔了個四腳朝天,怎麼不使她們興奮莫名而口舌生津,女人偏偏在這方面的想像力最為活躍,一件已經證實的事情可以引申出無數件只有懷疑但無法確定的事,這樣一來所有的蛛絲馬跡全都坐實了。凌晨母親走在大院裡可以感到從一扇扇窗子裡射出來不屑的目光,在牆角里竊竊私語的乾癟姑嫂們見了她就閉上嘴,擠出一個曖昧的假笑。凌晨母親雖然挺直腰背走過去,但時間一久,那種陰毒的,黃梅雨季般的潮氣鑽進骨髓裡,再自信的肩膀也會耷拉下來。

    凌晨母親搬出大院,凌晨父女還是被流言蜚語所包圍,唯一的辦法是把自己隔絕起來。父親熱衷於出差,身為學院圖書館館長的他為了進一本書可以去邊遠的地方半個月,那是任何一個小職員都可以勝任的事。凌晨知道他是為了眼不見心不煩,這個家實在是沒什麼好留戀的。

    父親一走,凌晨買回一大堆方便麵,關起門來誰都不見。拉上窗簾躲在床上看書,家裡有三個大書櫥放滿了各個出版社寄來的樣書,大部分連郵包紙都沒拆封。在陰雨綿綿的黃昏捧了一本海明威的《戰地鐘聲》躺在被窩裡,凌晨一晚上可以看完四百頁的一部小說。在十九歲之前,凌晨讀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托馬斯·曼的作品,羅曼·羅蘭的人物傳記,川端康成的「四季」,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所有能找到的納博科夫,張愛玲。

    所有的書籍都是毒藥,所有你咀嚼過的文字都一點一滴地浸透你的神經,所有被宣洩的情緒都被你全盤接受下來,任何不成熟的思想由於已被印成文字,所以自有一種權威,你無法向一個躲在文字後面的敘述者挑戰。要麼臣服,要麼離開。

    凌晨沒有可能離開書本,在那一段恍惚的日子,書本是她唯一通向外部世界的途徑。大院裡的人一個個面目可憎,心思惡毒,語言閃爍。家裡也只是徒有四壁,父親這輩子可能恢復不過來了,他並不掩飾一個失意男人的頹唐,脾氣暴躁,言語刻薄,這世界上唯小人與女子難養矣。他沒想到女兒也是女子,女兒的年紀正處在或接受或排斥的階段,十幾歲的女孩子性情在他不經意的嘮叨中逐漸壘起一道男人永遠無法逾越的壁壘。

    灰暗的現實中唯有書本,書本中闡述的是一個另外的世界,一個似曾相識的世界,跟我們烏七八糟的現實世界平行但又不關聯的一個世界。書中當然也有不盡人意之處,但所有的缺失都在書中昇華到悲劇的境界,所有的不如意都化為詩意的惆悵和無奈。花開花落都有起轉承伏,沒有結果也是結果。而現實中只有一片厚重穿不透的黑暗。

    大院的人們平時很少看到凌晨,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出來散下步,透透新鮮空氣,在月光底下的少女臉色潔白如紙,帶著一股夢遊的神情。但是沒人能看到她眼睛裡的光芒,睿智,孤獨,冷漠,桀驁不馴,像一縷暗燃的火焰,又像水一樣轉瞬即逝。

    偶爾她會去看望母親,母親從大院裡搬出來之後借了一間小房居住。離婚的手續僵在法院,雙方都不起勁,兩年多來就保持在這種若即若離的狀態。每次走在去母親的住處的路上時心裡總有點混合著憐憫的親情,一進那昏暗的小房間批評的眼光就淹沒了所有的同情,就如一種自己也抑制不住的生理反應。看到母親佝僂著背脊,在不到十平方的房間裡無所目的地忙來忙去。失神的眼睛空洞茫然,同時不斷地說話,所言之事全是雞毛蒜皮的瑣碎。難道這就是當年凌晨記憶裡的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女子,對自己的外貌和學識充滿了信心,在講台上妙語如珠,在台下也廣受歡迎的優秀教師?那個在事業上野心勃勃,在人際關係上長袖善舞的聰慧女子,就為了一段不倫之戀沉陷到如此地步?

    女人是脆弱的,男人摔倒還可以爬起來,女人一腳踏空換來的可能就是萬劫不覆。

    女人最碰不得的是感情,不管你是如何的聰明堅強,不管你是如何的刀槍不入,一踏進那片誤區,很少有不是遍體鱗傷出來的。那個電工不是結婚了嗎,像鴨子抖掉身上的雨水,什麼事也沒有,說不定還為風流往事沾沾自喜呢。可母親,就這麼一個坎,摔倒了就完全不是以前的模樣了。

    凌晨走在春天的大街上,牙齒咬著下嘴唇,自己對自己說:絕不,我今後一生中絕不向任何的感情低頭,母親就是最好的一個教訓。

    女兒在人生中第一個楷模總是生她養她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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