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俱樂部 第2章
    睜開眼睛,滿屋子白亮的光線。

    初夏的洛杉磯,陽光如牛奶般地從窗台上潑進房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乾草的焦味,一個將燃燒未燃燒的季節,皮膚感到室內凝聚起的熱量,汗珠隨時準備滲透出來。才剛剛踏進六月,盛夏將何以捱過?

    郁光從來沒有喜歡過這座城市,天使之城——洛杉磯,如果真的有天堂的話,洛杉磯大概是天堂裡最醜陋的一位天使了。大而無當的身材,風風火火的脾氣,庸俗而招搖的口味,如電視秀裡那個羅莎大娘,整一個惡俗女人。天堂裡如果都是這種貨色的話,他寧可下地獄去。

    那麼,他還賴在這兒幹嗎?美國之大,又沒有戶口制度,大可拔腳就走,天南地北,哪裡養不住他一個流浪畫家?他又不是沒過過那種帶了六十塊美金踏上灰狗巴士的日子。

    但是,娜塔莎的小公寓裡有滾燙的咖啡,有乾淨的床鋪,有一塵不染的浴池,可以一天沖無數遍的澡。在海邊衝浪晃蕩整日回來之後,桌上有紅菜湯和新鮮的蕎麥麵包,還有黑暗中溫軟的女人肉體,灑在枕上的金髮,迷離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的嬌喘。

    就這個?就這個留住了他郁光?

    阿川說你小子好福氣啊,娜塔莎那個小娘們長得腰是腰,腿是腿,屁股是屁股。而且一物多用,上了床是女朋友,下了床又是模特兒。還供吃供喝,看著你的臉色,前世欠著你似的,郁光你小子還不滿足。

    郁光笑笑,兩國人民友誼萬歲嘛。

    阿川跳起來:「憑什麼對你一個人友誼?就憑你那張小白臉?還是佩服你那幾筆鬼畫符?或者娜塔莎的老爺子當年參加八國聯軍,燒了你家的房子,孫女兒這輩子還債來了?」

    郁光把煙蒂按熄在茶杯裡:「先別著急,回家問一下爹媽祖上當過義和團沒有?燒了教堂砍了洋毛子人家當然不會跟你。」

    他們有二十年的交情了,開始是少年宮的繪畫小組的兩個拖鼻涕的小男孩,大瞪著懵懂求知的眼睛,滿手的炭粉,臉永遠是髒兮兮的。然後是美院附中的衣著邋遢臉色蒼白的青皮少年,深夜騎著自行車,背著巨大的畫夾,在昏暗的路燈下迤邐而行。夏天,悶熱的小房間裡,窗簾拉得緊緊的,兩人都脫個精光,相對互畫人體。上海冬天很少下雪,但是極為陰冷。偶爾下場雪,相約結伴跑到鄉下去畫寫生,生了凍瘡的手都握不住畫筆。他們同一年考上美術學院,分配在一個宿舍睡上下鋪,一同學會抽煙喝酒,抽屜裡的飯票菜票從不分家。暑假去西雙版納畫寫生,偷雞摸狗,一塊追逐當地的苗族女孩,一塊和鄉民打群架,又一塊來了美國。難兄難弟了幾十年,互相之間知根知底,彼此也間無話不談,講過頭了也心裡不存芥蒂,只有一件事是例外:關於郁光的前妻。

    郁光正是為了他的前妻——凌晨而留在洛杉磯的。

    這是一個郁光不願拾起但也放不下的念頭,他告訴自己事情已經過去了,這個世界上每天成千上萬的人結婚,同樣,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分手,有誰把離婚當過一回事?何況畫畫的人本來就不應該結婚,就像分手時凌晨告訴他的:婚姻對你們畫畫的說來就像一塊空白的畫布,畫好了是你的功力,畫壞了再重起一張,犯不著愁眉苦臉的。

    他愁眉苦臉了嗎?他不是在人面前強顏歡笑嗎?他不是照樣去海邊衝浪嗎?他不是夜夜跟阿川一起出去喝酒嗎?一個男人怎麼可以讓人認為他連離婚這點小事都承擔不起?這個臉可丟不起。

    也許他沒有像他想像的掩飾的那麼好,凌晨看出來了,阿川也看出來了。一天,在喝得半醉之後,阿川挾著香煙的手指向他的鼻子:「醒醒吧,你還看不出這個噱頭,她為什麼要跟你離婚?根本就是蓄謀已久。你拿到簽證之後她扔掉絡腮鬍子跟你結婚,你出國之後她依然跟絡腮鬍子打得火熱。學院裡沒人不知道的,我是為了保全你的自尊心,才閉口不談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本想再給她一個機會,讓你們在美國有個重新開始。哪知女人和小偷一樣,不偷手癢。那句話怎麼說?水性楊花?對了,就整一個水性楊花……」

    郁光牙齒咬得緊緊地,胸口裡的怒氣,憋氣和著酒氣一起向上湧,阿川沒注意到他的臉色從紅轉白,從白又轉青,還在那裡喋喋不休:「郁光,你小子想想天涯何處無芳草?洛杉磯遍地絕色美女,手指一勾就搭上一個,氣都氣死姓凌的。告訴你,再為了個破離婚垂頭耷腦的,我們這批朋友都要不認……」

    阿川的話還沒有說完,郁光已經撲了過去,一把攥住阿川的領口,一隻手揚起,阿川的眼裡閃過一絲驚懼,又平靜下來:「你打吧,如果能給你出出火,打斷幾根肋骨我也不在乎,但是郁光你使我失望,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郁光真下不了手,為了一個拋棄你的女人,撒酒瘋,跟最鐵的朋友打架?兩個男人眼對眼地瞪了一陣子,郁光狠狠地一搡,阿川重重地跌進沙發,郁光摔門而去。

    阿川在英格爾伍德租了個畫室,以前郁光常去那兒喝酒聊天,有時請了模特兒,也豎了畫架在那兒畫畫。吵架之後郁光半個月沒踏進畫室的門,晚上一個人跑到西好萊塢的酒吧喝悶酒,在那兒他碰到了娜塔莎。

    那是個脫衣舞酒吧,郁光縮在一個角落裡,可以看到半個舞台,空氣燠熱渾濁,夾著酒酸和廉價脂粉的味道。在六尺見方的展示台上,一個全裸的墨西哥女孩穿了一雙半尺高的高跟鞋,抱著鋼管,隨了流行音樂扭著碩大的屁股,霓虹燈在頭頂上旋轉,紫藍色的光影使房間裡的人看起來都像鬼一樣地青面獠牙。郁光叫了一杯威士忌,一仰頭就下去了三分之一,酒液冰涼,穿過喉頭卻像根灼熱的鐵線。噪音震耳欲聾,郁光解開襯衫上的第一顆扣子,四下環顧。

    只有七八個酒客散坐在吧檯上,店堂後面的圓桌上還有小貓兩三隻,每個人都抽煙,間或神情落寂地悶頭喝酒,沒人注意台上的表演。台下暗影中有幾個穿著暴露的舞女在兜攬生意,彎腰低聲問客人要不要陪酒。客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陣,輕輕地點了點頭,舞女就順勢坐進客人懷裡。旁邊手托酒盤的女侍過來,舞女一手勾住客人的脖子,一面向女侍報出各種昂貴的酒名。

    台上的墨西哥女孩表演完了,黑暗中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郁光看著那個女孩用一件薄紗遮在胸前,彎身在地上撿起零落幾張紙幣,向台下丟了一圈媚眼,晃動著碩大的屁股走下展示台。

    酒池肉林,醉生夢死。郁光想到。

    在朦朧的煙霧中眼前浮起凌晨秀麗的側影,清澈的眼神帶著冷峻的決絕。郁光苦苦思索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使得凌晨不留餘地地走出了他們的婚姻。金錢嗎?他郁光窮是窮了點,至今開部七三年的老火鳥。但他也努力畫畫賣畫,付房錢水電開銷,凌晨一向對於物質很淡漠,甚至連化妝品都不用,穿的衣服都是國內帶來的。郁光也從未聽到她對生活有任何的抱怨。至於社會地位,每個人都是新移民,大家都在胼手胝足地謀一份生存,很多在國內的高級知識分子還不是在餐館洗碗端盤子?他郁光至少還不用那樣油膩膩地混生活。雖然沒出頭的藝術家同樣被歸類於底層的貧民,但還保有一份精神上的自尊。郁光來美國之後並沒有尋花問柳,最出格的就是和阿川一幫人去拉斯維加斯看了場脫衣舞。他知道凌晨並不在乎這些,她不像那些小家子氣的女人把丈夫管束得緊緊的……

    那為什麼呢?

    凌晨的目光直射進他的眼底,接不住,郁光心虛地轉過頭去,好像他真的做錯什麼一樣。耳中卻聽到凌晨平靜的聲音:「不是你的問題,郁光,真的不是。」

    他只會喃喃地問一句:「那到底為什麼?」

    凌晨苦笑了一下:「你真是個固執的男人,世界上的事不見得都有答案。你一定要有個說法,就是你我倆個都不適合婚姻,婚姻對大部分的人是個錨,但對某些人說來不健康。可惜的你我都是這樣的人。」

    他越聽越是糊塗:他們的婚姻怎麼不健康了?凌晨搖著頭:「講不明白的,郁光,假以時日,你會瞭解的,這樣分開了比較好。」

    他還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可是,凌晨,我是愛你的啊。

    凌晨的臉漸漸隱去:「愛一個人就像愛一陣風一樣,更要放之自由。捆綁在一起只會加速走向終結。郁光,我們一直是朋友,你自己保重……」

    一隻手輕輕地放在他肩上:「先生,你需要陪伴嗎?」

    郁光抬起頭來,迷離的眼睛看到一個嬌小的身影站在桌邊,女孩有著淡金色的頭髮,紮成一個馬尾向後抿去。臉上薄施脂粉,肩膀和脖子的線條優美,一雙湛藍的眼睛帶著詢問的神色。

    一切都是逢場作戲,一切都是過眼煙雲,婚姻和賣淫,愛情和荒唐有什麼區別?

    郁光無言地點點頭,那女孩傍著他坐下。

    女侍閃電般地出現在桌旁。

    你喝什麼?郁光口袋裡有五張二十塊的鈔票,付酒錢和小費應該夠了。

    雙份的馬丁尼。女孩挨近身來,把她小而結實的****靠在郁光的手臂上。

    酒很快地送了上來,女孩舉起圓錐形的酒杯,和郁光的杯子碰了一下:「謝謝你,查理。」

    女孩的聲音帶點沙,英語中混雜著一絲外國口音。

    「你叫我什麼?查理?誰告訴你我叫查理的?」

    「那有什麼區別?英國人都叫約翰。法國人都叫皮埃爾。德國人都是維特。日本人都是豐田。中國人當然就是查理了。反正只是個名字,你總不希望一個陪酒女郎叫你先生吧。」

    郁光微笑了一下,在所有的英文名字中他最討厭的就是查理,聽起來像一條雜種狗的名字。他喝了口酒:「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娜塔莎。」

    「俄國人?」

    娜塔莎聳了聳肩:「你可以把我當做俄國人,不過準確地說來我是拉脫維亞人,我們在九十年代初脫離蘇聯獨立,但是大部分的美國人都搞不清拉脫維亞是在非洲還是在拉丁美洲。」

    「我記得那次有三個國家一起從蘇聯分離出去,都是沿著黑海邊上的小國家,還有一個叫愛沙尼亞,最後那個記不起來了。」

    「立陶宛。」娜塔莎讚賞地微笑了一下,郁光注意到她有顆小小的虎牙。

    「香港來的?」

    「你見過像我這樣的香港人嗎?」郁光雙手理了一下亂蓬蓬的長髮,「我從上海來,以前我們是同志加兄弟,結果又為了點什麼主義打得頭破血流。你對那段時期還有印象嗎?」

    「聽我父母說過。誰管它。我們不是都來美國了嗎?」

    「美國是個搞革命的好地方。」

    娜塔莎和郁光相視一笑,喝了一大口酒:「告訴我,查理,你是做什麼生意的?」

    「怎麼說?」

    「我知道的中國人都是做生意和弄電腦的,在莫斯科和聖彼得堡有很多做生意的中國人,鞋子、服裝、百貨。只有中國人和猶太人有這個本領,跑到任何地方都能做生意。」

    郁光搖頭,娜塔莎好奇地盯著他。

    「搞電腦的?你不像。說起來你也不像做生意的,你臉上有一種東西,看起來像個憂傷的俄國人。」

    這時台上的燈光暗了下來,音箱中傳出麥當娜的《像個淑女》,一個黑人舞女出場。

    郁光盯著台上,卻感到娜塔莎依偎過來,在他耳邊囁嚅著:

    「查理,再為我叫杯酒吧,你知道我們是靠叫酒的分紅和小費過日子的。我會使你快樂的,你那憂鬱的樣子使人心疼。」

    郁光感到一隻柔軟的手在他大腿上遊走,漸漸地往上移去。

    郁光心裡空無一物,他可以感到那並不是只老於此道的手,觸摸中帶有一絲生澀,猶猶豫豫地向褲鏈處移去。

    郁光閉上眼睛,背脊上像有一道電流通過。這就是郁光你要的嗎?

    俄國口音若有若無地在耳邊竊竊:「我平時並不為客人做這些,但是,誰叫你看起來那麼憂傷……」

    郁光在心裡對自己說:沒用的,娜塔莎,這種憂傷在很深的地方,好比說是在屠格涅夫的小說裡,或者在拉赫瑪尼諾夫的鋼琴協奏曲裡,你觸摸不到的。

    郁光突然站起身來,拉上已打開的褲鏈,推開詫異的娜塔莎,從口袋裡掏出揉成一團的鈔票,一張張理平放在桌上:「娜塔莎,謝謝你陪我聊天,這些錢除了酒錢之外是你的小費。不過……」

    娜塔莎瞥了一眼桌上的鈔票,咬著嘴唇沒作聲。

    郁光彎腰湊近女孩的耳邊:「並不是每個中國人都叫查理,就像不是所有的俄國人都叫伊凡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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