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怎麼說?POINTNORETUNE。一過了那個點,你就回不了頭了。
斷線的風箏飄揚在夜空中,你俯瞰底下的城市,縱橫交錯的街道,鱗次櫛比的房頂,熙熙攘攘的生活,輝煌的燈火,酗酒女人,一切都離得那麼遠。你渴望回到那裡去,像風箏落下去掛在樹梢上,但是你身不由己,你失去了沉淪的重量,因為你是個失眠患者。
你困守在一座孤島上,潮汐日落夜漲,遙望水天交接之處,那兒沒有帆影,沒有海市蜃樓,甚至沒有驚濤駭浪,一片白茫茫。時間在身邊一秒一秒地溜過去,你被遺忘了,因為你是個失眠患者。
黃昏時漫步於聖塔莫尼卡的海灘上,淡藍色的暮靄在身邊浮起,海面上濃重的雲塊開始聚集,殘陽如血。你不用回頭就知道,在城市燈光燦爛的背景上,有年輕的身影穿著旱冰鞋在防波提上滑過,矯捷如燕。而好萊塢的日落大道遊人如織,餐館裡擠滿了年輕的情侶。你知道在帕薩迪納的後園飄出烤肉的香味,而英格爾伍德的斯坦普斯球場裡歡聲雷動,迪斯尼樂園的燈火依然輝煌。林蔭覆蓋的拜佛利崗豪宅前,加長的禮車成列成行。在蓋蒂博物館有個慈善機構的籌款會,上流社會人士在燈紅酒綠中翩翩起舞。你還知道在東洛杉磯荒棄的加油站後面毒販們正準備把鴿子放上街頭,下城脫衣舞酒吧門口的霓虹燈閃耀不已,挺著啤酒肚子的遊客掀起布簾向裡張望。而汽車旅館裡的單干戶的妓女剛剛起床,正對著鏡子濃裝艷抹。再晚一點,藉著流光溢彩的夜色,藉著酒精和音樂,性的荷爾蒙在這個天使之城蒸騰而起,情侶們眼色迷離,星眸散亂。嫖客在拐角上跟墨西哥雛妓討價還價,汽車後座裡少年男女纏在一起,爵士樂低迴的單身酒吧裡性守獵者目光炯炯,在深宅大院裡影藝界人士在舉行每月一次的換妻派對,而俄國黑手黨派出的殺手正在推彈上膛。到處笙歌飄揚,到處是春情勃勃,到處是醉生夢死。到處是毀滅和重生。
你是這個城市的居民,但你沒有入場券,因為你是個失眠患者。
一份每天得做的功課,必須在你的寢室裡完成。躺在揉得稀皺的被單上,輾轉反覆。你想像著一輛剎車失靈的載重卡車在四十五度的坡道上向下滑去;你想像著電腦程式由於一道錯誤的指令而雜亂無章;你想像著一張遺失的巨額彩票;你想像著一個不哭不鬧的新生嬰兒;你想像著忽然聽到教堂敲起一聲鐘響;你想像著枝頭上的一顆露珠在深夜的寂靜裡將落未落。
腦子裡糾纏著一團亂麻,看來今晚的努力又要落空,第幾天了?懶得再去想,數字對你已經沒有意義,你茫然地在床上坐起來,向著黑暗祈禱,向著虛無祈禱,向著一切神仙鬼魅巫靈幻術祈禱,誰能施捨你一點安寧,一點忘卻,一點睡眠?
空谷無聲。你聽到三十里外太平洋鐵路的列車疾駛而過,汽笛一聲長鳴。
你不禁想到浴室裡鏡箱後的誘惑,那一瓶白色的化學品,兩片小小的藥丸停留在顫抖不已的掌心裡,這是最後的解決方案了嗎?白色的阻擊手將潛入你的神經,獵殺那一個個過分活躍的細胞,化學憲兵在血液中巡邏,你得以換來幾個小時的人事不省。
清水滑過咽喉,白色的藥丸在舌苔上散發著微微的苦味,你沒有選擇,因為你是個失眠患者。
幾個小時之後太陽將在太平洋升起,照亮墨西哥灣,聖伯納迪諾山崗上將染上一片粉紅,龐大的洛杉磯谷地甦醒過來,十號和四零五號公路開始塞車,咖啡和麵包圈的香氣飄蕩在街角上,載重卡車在農貿市場卸下一箱箱新鮮的蔬菜水果,UCLA的學生們挾著書本腳步匆匆,產房裡的母親正在喂新生嬰兒吃奶,帶露珠的鮮花散發著芬芳,而翠綠的高爾夫球場出現第一批揮桿的人影。
這一切沒有你的份,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你卻被藥物和黑暗所控制,幕簾深垂的臥室有如墓穴,你渾身酸痛牙關緊咬,睡著了神經卻像風中的琴弦,你的意識深處有只漏水的桶,黑夜與白晝在桶內被攪成稀爛一團,滴滴答答地漏得分秒不停。你的夢境還是在憂慮,憂慮在即將到來的夜晚無法成眠。憂慮那個POINTNORETUNE。
誰將會來拯救你?我親愛的失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