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位音樂家都輪流獨奏,我注意到已經快輪到我了。而我還沉浸在剛才的獨奏中不能自拔,所以都沒有意識到最後該我獨奏了。實際上,這樣對我是有利的。因為如果我剛一直想著自己一會也要獨奏的話,我就會一直緊張,而不會去欣賞他們美妙的演奏了。但是現在,我的神經已經緊繃到了極點,好像一觸即發,這種感覺要把我打垮了。就在那時,邁克看了看我,並深吸了一口氣。我理解了他的暗示,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放鬆下來。
除了鼓手和我之外,其他人都停止了演奏。我一直都是很討厭這種狀況發生的。其他人獨奏的時候是在整個樂隊的配合下,而配合貝司手演奏的只有鼓手而已。可是這次的感覺卻與眾不同,他不僅僅「只是個鼓手」。跟那個傢伙一起演奏就像躺在一張豪華大沙發上一樣,舒服極了。
他坐在鼓後面看著我,等著我開始。他已經使全場動感十足,這讓我鎮定了很多,但我還是不知道該演奏些什麼。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不會敗給一個只有十一歲的孩子,至少在公眾場合這種事絕不能發生。所以我決定竭盡全力。
我很快開始了我的演奏,但是我越彈,那種不安感就越強烈。所以我閉上了眼睛,試圖讓自己更加沉浸到音樂中去。其他樂手,每個人獨奏的時間都很長,所以我決定放輕鬆,好好利用我的時間,將我想說的每件事都傳達出來。我運用了所有的技巧,並把我知道的音符都彈了一遍。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山姆,他正在微笑。這讓我記起了跟他上過的課,於是我也開始微笑。好像有點兒效果。邁克坐在山姆旁邊,正對他耳語著什麼。我知道他們在談論我,為了不被干擾到,我又把眼睛閉上了。
那天晚上,即使我很緊張,但我覺得我的獨奏也是發揮得比較好的一次。當我完成演奏的時候,人群都沸騰了。那種感覺好極了,所以我忍不住笑了。我向後退了一步,盡量表現得酷酷的,然後靠著話筒,就像那晚精彩的表現是我的家常便飯一樣。然後我看向鼓手,期待著看他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他只是坐在那兒,嚼著口香糖,上下點著頭,看起來很平靜也很酷。看起來他好像對我並沒有多大興趣。他的動感是我聽過最厚重、最堅定的,而且重要的是,他整首曲子都保持這樣的基調。
大概在八段緊密的動感旋律之後,他就停止了演奏。但他只是手上完全停了,他的頭還是跟隨著律動上下擺動著。我向邁克和山姆看去,他們的頭和觀眾的頭一起都在上下點著。
這讓我驚訝不已,即使沒有人敲鼓——或者其他樂器——動感卻依然沒有消失。整個房間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一直都沒有減弱。我們能持續感受到它的原因就是那個傢伙從一開始就帶來了強烈的動感。
大概四段之後,他敲了一下鐃鈸。然後就繼續坐在那兒,不言不語,點著頭,嚼著口香糖過了另外四段。之後,就是他的獨奏了。他只是簡單地返回去重複以前的節奏。真是太不同尋常了。
我震驚了!那是我所聽過的最美輪美奐的獨奏了!甚至我覺得想出那種演奏方法的人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天才。我們剩下的人加起來傳達出的東西也沒有他的獨奏多,而且他是什麼都沒說就做到了那樣。我好像可以聽到伊希斯的聲音在我腦中迴盪,那個聲音一直重複著數字0。我終於開始有點兒明白她說的那個原理了。
這位鼓手剛剛就製造了空間,讓我們可以真切地聽到他敲擊出的鼓點兒。他所演奏的方式會強制我們這些聽眾聽到那些鼓點兒。而我們確實也都完全地聽到了。那個空間讓我們可以完整地欣賞每一個鼓點兒。我知道確實是空間激發了我的興奮感。這個鼓手簡直是個天才。我知道關於空間,我要學的東西還很多。我期待著趕緊結束這首曲子,好讓我跟邁克探討一下。
演奏結束之後,我們同樂隊成員握了握手,而且我很高興地把貝司還給山姆。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下台見到邁克,問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確切地瞭解那位鼓手剛才是怎麼做到的。我只不過有一個很表面的認識,但我知道還有更深層次的東西需要挖掘,而那些東西是我不知道的。
回到我們的桌子那裡,邁克告訴我繼續聽。他說等演奏會結束後我自己可以問問那位鼓手,而我確實也那麼做了。
當晚一切都結束時,整理就緒之後,邁克和我同那位鼓手坐下來聊了一會兒。山姆因為第二天早晨還有課就沒再逗留。關於空間以及怎麼樣去使用它,我有太多東西想要瞭解了。我問那位鼓手他走之前是不是可以跟我聊幾分鐘關於空間的話題。
「邁克應該代替我說的,他比我更有發言權,」他答道,「是他展示給我進入音樂世界的路。我只不過是又進行了探索,然後為我所用罷了。」
「那麼你應該知道自己很棒吧,」我告訴他,「你今晚的演奏太讓人不可思議了!」
「謝謝!」他謙虛地答道。
「你能給我講講你利用空間的那種方式嗎?」我問他。
「首先你得瞭解休止符。」他答道,「休止符是和空間相聯繫的,只是意義狹窄一些。你今晚的獨奏真的很不錯,但幾乎在每一段的末尾都有些倉促。你沒有掌握好空間。你的演奏聽起來好像是你要證明什麼東西,這就是倉促的原因。你對下一組音符的演奏感到非常緊張以至於你忽視了休止符和間歇,你並沒有把音符淋漓盡致地演繹出來。簡單一點說,就是你在彈音符而不是休止符。如果你的彈奏中沒有間歇,沒給休止符以音符等同的注意力,那麼你就會急躁,就是那麼簡單。
「我從來沒想過那點。」我說道。
「能看出來。大部分人都和你一樣。」他答道。
他對我毫不隱瞞,非常直白,但我並不介意。
「在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剛上課時,」他繼續說道,「我們學習如何識樂譜,以及什麼是休止符,但我們幾乎很少學怎樣真正地去演奏它們,而且也從來沒有人教我們該怎麼樣去運用它們。如果我們將注意力放在休止符上,並真正地學習怎樣去運用它們,我們會發現其實它們要比音符更具有穿透力也更深刻。」
「比音符更具有穿透力也更深刻?那是什麼意思?」我不解地問道。
「如果你演奏的時候觀眾席上人聲鼎沸,你想讓他們停下來開始認真聽你的演奏,你會怎麼做呢?」他問我。
「我想我會大點兒聲演奏。」
「可是那樣不是會讓他們講得更大聲嗎?」他問道。
「我想是這樣的。也許我該輕聲點兒演奏,這樣他們就會聽見了。」
「沒錯,或者你就完全不要再演了。你可以想一想,在任何持續的噪聲中一個孩子都會安然入睡,但一旦聲音停止,這個孩子就會醒。為什麼呢?」他邊說邊輕輕敲打著桌子。
「哦,對啊,」我說,我怎麼就忘了呢,「我見過邁克就用這種方法讓一個人停止說話,而且那個人當時還是在屋子的那一頭兒。」
那位鼓手沖邁克笑了笑,然後說:「還在糊弄人呢,啊,邁克?」
「我知道很多小把戲。」邁克帶著他那慣有的微笑答道。
「如果邁克願意的話,他可以讓某個生活在辛辛那提市的人閉嘴,」鼓手在繼續之前說了那麼一句,「聽一聽現在這個地方有哪些背景音吧!」
他坐回椅子上,我也照做了。我能聽到酒保們和女服務生們聊天的聲音,以及夜晚歇業的聲響。而我也剛剛注意到在這紛紛擾擾的聲音之中竟然還有彈奏音樂的聲音,伴著門外的汽車聲和人聲。之前我壓根兒就沒意識到,但確實如此——所有的那些聲音都讓我們的說話聲音音量提高了。
「如果現在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會發生什麼呢?」鼓手問道。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他為我做出了回答。
「會一片死寂。你的雙耳馬上就會警覺起來,你會注意聽那片安靜到底來源於哪個方向。你會尋找安靜的原因,而你的意識會向另一處可獲得的聲源靠攏。現在你要學的就是怎麼樣才能創造同樣的效果。在你的聽眾是一群不專心的人時,你和樂隊夥伴的演奏就會成為他們的背景音。你要讓觀眾聽你演奏,之前就必須改變一些事情。他們可能自己決定開始聽,或者你為他們決定。你可以不知不覺地就讓他們開始聽你們的演奏。最好的方式就是通過調控演奏的力度,或者還有更好的方法,就是通過利用空間。製造安靜的氛圍,讓你的貝司成為下一個發出聲音跟他們溝通的東西。如果做得好的話,他們再接下來就會認真地聽你演奏。這也就是我在獨奏時所使用的方法。」
「你運用了空間的概念,而且真的是運用自如。」我說道。
他用瘦骨嶙峋的食指指了指我,並用嚴肅的語氣答道:「沒錯,就像你看到的一樣,我獨奏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都坐在椅子的邊兒上等著聽我下面彈奏的內容。空間是在我這個方向傳出去的,所以他們都看我,被我控制了。那一刻,本來我可以對他們做任何事情的,但我還是決定讓他們輕鬆一點兒。我是怎麼做到的呢?什麼都不演奏,無聲勝有聲。」他坐了回去,笑著繼續嚼他的口香糖。
那對我來講太不平凡了。我等不及要學習以那種方式運用空間了。即使他說的每件事都很有道理,但我還是不知道從哪兒著手。他很快地坐直了身體,為我心中所想給出了解答。
「從休止符著手,」他說,「學一學如何讓休止符比音符的聲音更響亮。專心地演奏一首曲子,然後不要考慮音符,把注意力放到休止符上。你最後彈的休止符應該要比音符多。你跟他講了如何把意志傳導給別人嗎?」他看著邁克問道。
「講過了。」邁克答道。
鼓手拉著他的椅子靠近了我。他向前傾身,對著我的耳朵耳語道:「用合適的方式製造空間,然後用堅實的情感填充這個空間。你就沒有必要把情感傳給別人。你製造的空間會把聽眾吸引進來。然後……」他又把椅子從我身邊拉開了,然後站了起來,「天啊,那是一個好東西。那要學會怎麼去運用它,而且你已經上路了。」
說完那句話,他就準備走了。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我感謝了他,並告訴他我希望有機會再跟他一起演奏。
「哦,你會的,」他答道,就好像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人生音樂幾多相似,都需要適當的間歇。現在,我也要回去休息了。隨後,我會再跟你聯繫的!」
在他出門之前,他轉過身看了一眼身邊走過的那位漂亮的女服務生,然後說:「我只是在欣賞上帝的傑作。」他向自己的車走過去的時候,我一路默默地注視著他。
邁克坐在那兒,一直都是笑著的。相比他而言,他好像很樂意看到我的思想受到別人的衝擊。
「他真是太讓人難以置信了。」我說道。
「他也很可以置信。」邁克答道。
「我覺得他跟你一樣,都喜歡把我的思想當玩具。」
「大多數人都把思想當工具,實際上你把它當成玩具時更有效果。」他答道。
「那些東西是你教他的嗎?」我問道。
「我展示給他的東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今晚學沒學到東西。你學到東西了嗎?」
「當然了。」
「那就好!因為我們現在必須要離開了。我們和青蛙還要見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