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旅行中令人痛苦的部分是去見我所有的老同志,赤色分子們。關於你生活其中的社會,你的看法跟你周圍的人不一樣,你冷靜地、清醒地保留自己的看法,不恐慌,不怨懟……唉,這是不可能的。在以前的南羅得西亞,在赤色分子和黑鬼熱愛者出現之前,有一兩個人做到了,其中之一是詩人阿瑟·謝利·克裡普斯,宗教信仰支撐著他,但總的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八年過去了。冷戰局勢依然很緊張,而且因為國民議會在北方的出現,白人的態度更強硬了。
我發現我的老朋友們開始恐慌,開始酗酒,或者走向自己的反面,開始以他們不久前還蔑視的方式為白人的文明辯護。還有些人精神崩潰了。所有這些人都曾經靠遠在俄國的美麗而真實的烏托邦支撐著,但他們剛剛讀了《觀察家》刊登的赫魯曉夫講話全文。他們憤怒,不肯相信,充滿怨恨。我在礦區小鎮或者是布拉瓦約[布拉瓦約(Bulawayo):南羅得西亞西南部城市。]和索爾茲伯裡的房子裡跟一些小團體和孤軍奮戰的人見了面,他們陷入絕望,整個心都碎了。有一件事情我卻不能對他們說:「不僅赫魯曉夫講到的那些都是真的,真正的實情比他說的還要糟糕一百倍。」「是的,那是真的。」我只能這樣說,「是的,恐怕真是那樣,赫魯曉夫講的是實話。」
我知道我正在目睹自己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如果我仍然留在第一次婚姻中,在那個社會中做一位公務員的妻子,我就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會變成酒鬼,會精神崩潰,在最好的情況下也會變成一個滿腹怨恨的神經質的人。
我見到了我弟弟,他住在馬蘭德拉斯[馬蘭德拉斯(Marandellas):津巴布韋城市馬龍德拉的舊稱。],我在他的房子裡住了兩天。我們都很不自在。他在接待這位腦子壞掉的黑鬼熱愛者,她寫了些很不公正的書。而我跟一個甚至不能用「反動」來形容的男人呆在一起,因為他對一切話題的態度都很極端,像漫畫一樣。
一天下午我去看了我媽媽,她住在她的老朋友科爾伯恩太太那裡。我們以我們慣有的禮貌見了面,表面的禮節下面是悲傷的世界。
我去見馬爾文勳爵,那個著名聯邦的領導人。我說我想去北羅得西亞和尼亞薩蘭,加菲爾德·托德已經告誡我必須先獲得批准。他說:「你想去多久?」我說一個多星期,他說:「我猜你在一個多星期裡不會給我們造成很多危害。」我當時仍然不知道他八年前就已經禁止我進入南羅得西亞了。
所有這些事情都帶著一種魅力,都有一種業餘性:這是因為我是白人。如果我是黑人,南非的特工部門就會不帶一絲尷尬地把我驅逐出境。如果我是黑人,以我的思想,我就會逃亡,東躲西藏,就會像國民議會的人那樣,有時候扮成家僕。
這次旅行中最快樂的部分是隻身一人開車行駛在灌木叢中,幾個小時,絕對孤身一人。公路上只有我,不時停下來,只為了坐在曠野的邊緣,凝視廣袤的天空。有一次,我開車經過正在修建的卡裡巴大壩北邊的一條公路,看到路邊停著一輛車,像是拋錨了。車裡坐著兩個美國人類學家,我頭天晚上在索爾茲伯裡見過他們。我能幫上忙嗎?我問。他們面色蒼白,渾身顫抖,極度緊張。怎麼了?到處只有曠野,他們說。他們受不了,看它都讓他們忍受不了。我站在他們身邊,他們縮在前座上,我望著宏偉廣袤的空間和上方高遠的藍天,我問他們怕什麼。但對他們來說,那是一片危險四伏的荒野。他們求我允許他們跟著我的車,這樣他們就不至於是路上唯一的一輛車了。他們真的跟著我,一直開到往卡裡巴方向去的岔路,他們可憐巴巴地衝我微笑、揮手,然後緩慢地獨自向前行駛。
我在那次旅行中駛過一處我見過的最美的森林——喬木高大莊嚴,黃草潔淨,動物和鳥兒隨處可見,甚至還有大象,因為我在一座小山上很近地看到它們。三十年後,一切都消失了,森林不見了,只剩下樹的殘骸和風化的土地。
前往北羅得西亞讓我很興奮,並不完全因為當時正在發生「騷亂」。那些日子,只有非去不可的人才去那裡——比如礦井工程師,公務員和去那裡找工作的礦工。北羅得西亞是銅礦帶,而盧薩卡[盧薩卡(Lusaka):贊比亞首都。]無足輕重。當時跟現在一樣,大多數黑人都住在鎮上,而不是住在叢林中的村莊裡,這一點跟當時的南羅得西亞和今天的津巴布韋不同,津巴布韋今天的大部分人口仍然是鄉村居民。北羅得西亞人嗜酒,這裡是個粗野的地方,就像城市版的蠻荒西部。去往盧薩卡的一小時的空中飛行,就是從一個現代的、發達的國家飛回一個落後國家。
整個北羅得西亞都在沸騰,人們在暴動,向汽車裡的白人扔石頭,放火燒一些小建築——沒有權力的人民的可憐武器。以前(三四十年代),出現在新聞裡的公眾人物是羅伊·韋倫斯基,他是礦工——白人礦工——的工會領袖。他不停地聒噪,殘暴地反對黑人。他的聒噪富有成效。南羅得西亞的白人們認為他是「一塊未經打磨的鑽石」。近來為了順應時代潮流,他降低了種族主義的調門,但黑人仍然不信任他,仇恨他。他已經被任命為北羅得西亞的首相,是聯邦的頂樑柱之一。任命之舉是徹頭徹尾的蠢行,今天想起來仍然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彷彿當局在特意對黑人說:你們想的完全正確;聯邦就意味著要把你們交給痛恨黑人的人,不光要交給南羅得西亞,而且要交給你們本地最有名的仇視黑人者:韋倫斯基。
我四處轉了一大圈,所有的經歷都寫在《回家》裡。有三件事情仍然停留在我腦海裡。一件事情是去走訪非洲國民議會總部,那是位於郊外的一棟小磚房。卡翁達在前室,他是個學者式的人物,百分之百的知識分子,坐在那裡讀《新政治家》。後院裡聚集了一小群人,在那裡歡迎亨利·恩孔布拉,當時的議會領袖。他剛剛去勘察了湯加河回來,當時為了給巨大的卡裡巴水壩讓路,湯加河被迫改道,從自己的土地上遷移。湯加在當時是一個重要的政治議題,被國民議會當成控訴白人的理由。但國民議會一旦掌權,就再也沒有人理會受苦受難的湯加地區。我當時還是個十分感情用事的人,被他們的奔走呼告所打動。亨利·恩孔布拉在叢林中呆了幾天,四處躲避警察,幾乎難以成眠。他風塵僕僕地回來,看到一群人在院子裡,於是站上箱子,向眾人演說。他是個無與倫比的演說家。而他的副手卡翁達仍然穿著襯衫坐在那裡,閱讀。
另一件事是:在恩多拉,銅礦帶上的一個鎮子,他們為我開了個派對。我是派對的主菜。很難說,這對他們來說不是一種五味雜陳的快意。一方面,我是個作家,是個名人,他們難得遇上這種讓人興奮的東西;但另一方面,我是眾所周知的同情黑人者、赤色分子、敵人。整個晚上我都是令人作嘔的種族歧視言論的靶子。這些人覺得受到了威脅,因為黑人不再像以前那樣服從,黑人向他們的車上扔石頭,大喊著侮辱他們。他們整個晚上都在用蔑視、敵意和報復的言辭為自己辯護。如果他們能夠用最讓人難受的東西慢慢殺死我,他們一定會這麼做。
同時,他們整個晚上又在聽艾薩·凱特的唱片,多愁善感地跟著唱。他們喜歡艾薩·凱特,棕色蜜糖,小黑兔子;他們怎麼也聽不厭。噢,我的同胞,我的白人同胞,我多討厭你們,你們是多麼齷齪的一群人——那是在你們的種族神經被觸到的時候,因為你們在其他時候都風度迷人,像其他人一樣。那天晚上參加派對的都是些什麼人?有礦場的經理和資深工程師,還有大礦產公司的代表們,英裔美國人和羅得西亞精選信託公司的人。男人比女人多,因為女人在銅礦帶總是比較稀缺。我呆在那裡的那段時間,渾身都沸騰著憤怒的能量。銅礦帶有一種原始的狂暴的能量,恨一樣東西也讓會你充滿能量。
現在講講第三件事。從恩多拉飛往盧薩卡的飛機上,我旁邊坐著一位讓人喜歡的年輕人,他是個警察——真難以置信。他來銅礦帶短暫地執行公務,現在乘飛機回到他的媽媽和妹妹那裡,他跟她們住在一起。他跟我談起他養的小鴿子和兔子。他說我應該跟他一起去見他的媽媽和妹妹。他說我們應該結婚,我們會相處得很好。想想看,這段飛行總共不超過一個小時。我大吃一驚,深受震動。年輕漂亮的女人習慣於聽到一些隨隨便便的求婚。愛情是另外一回事,愛情的邀請不會讓人吃驚,不需要提前通知。但結婚?年輕的時候——但那是戰爭年代——不止一次,我跟其他女人坐在一起,我們為男人求婚時的隨隨便便的方式感到驚歎(不是那種舒心的驚歎)。但我認為這個年輕人相當明白事理。他沒有喝醉,也沒有處在任何興奮劑(也許除了夢想)引發的激動裡。他從未離開過北羅得西亞。然而這裡,雲端之上,身邊坐著這樣一個女人;一位記者,她這樣說自己。她住在倫敦。這個甜蜜的年輕人——他比我年輕十歲——陷入了某種夢境。他妹妹買的女性雜誌上的人物來到他面前,在飛機上,坐在他身邊。當她離開機場,向他揮手道別時,他一臉的失落,就像我們從心靈所渴望的夢中醒來,發現手臂之間空空如也。
這是一起非常古怪的小小事件,或者說「偶然事件」,實在太離奇,我始終無法忘記。我仔細揣摩它,讓它過去,但又回到這件事情上來,並把它跟同類事件拼在一起。任何年輕女人——即便是吸引力微乎其微的年輕女人——都很難把這類事情從腦海裡輕易打發掉,認為它們毫無意義。但最後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有些女人就像空白的屏幕,人們(不僅僅限於男人)會往她們身上投射一些形象。這些女人不一定很美,甚至不一定漂亮。她們可能非常普通。但她們一生中中總會吸引到各種各樣的邀約和主動的贈與。如果她們認為這些邀約和贈與都應歸功於她們的個人魅力,那就錯了。我以前經常認為,嗯,我們都是很好的聽眾,也許這就是原因所在。我曾經在私底下不動聲色地在跟我同齡的女人中間做了個調查。有些女人看著我,準備揶揄我:你在說什麼?而有些女人立刻就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回倫敦沒多久就接到一個電話,我經常會接到的那種電話:你沒有全力以赴。北羅得西亞國民議會的領袖們當時在倫敦。如果他們留在北羅得西亞,他們就會被關進監獄。他們的錢很少,生活得很貧困,能不能拜託我請他們來做客,關照他們,讓他們至少可以時常吃上一頓像樣的飯。這就是為什麼有幾個月,一周兩三次,我的公寓裡會出現一群各色各樣的黑人流放者,聚集在我的大起居室裡。這群人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亨利·恩孔布拉,運動的領袖。如今,這位名噪一時的政治人物已經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很久了。他跟當時的很多非洲流亡者一樣,喝酒喝得太厲害。後來,在即將成立的贊比亞,黑人中瀰漫著不肯妥協的情緒,他支持的路線對他們來說太溫和,失去了原有的威望,卡翁達取代了他的位置。他繼續酗酒,把自己給毀了。這很讓人覺得悲哀;他是個非同尋常的好人。那段時間裡,晚上到我這裡來的人並不都來自北羅得西亞。其中有一個名叫奧頓·奇爾瓦的人,來自尼亞薩蘭。他在倫敦當教師,他的班上全是白人小孩。
他每天上午讓他們排好隊,自己坐在椅子上,讓孩子們列隊上前,挨個摸他的頭髮,發出陣陣尖叫。每天必須要舉行這個儀式,否則他的課就會一再被打斷:請問,先生,我可以摸摸你的頭髮嗎?奧頓是個和善、機智的人,但這並沒有讓他免遭恐怖的厄運。另一個常客是巴布·穆罕默德,來自桑給巴爾。他經常早早過來,跟我一起做飯,他的貢獻是大口大口的咖喱鍋,桑給巴爾風味的。還有一些人,但我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了。這些人不知道他們很快就會掌權。他們命運未卜,精神低落,孤獨地漂泊在倫敦。我回想這段時光,想到他們如此迥異的命運,心情難以平復。奧頓·奇爾瓦要去面對暴君哈斯丁·班達,他在監獄裡度過了很多年,帶著鐐銬,遭受折磨,最後被謀殺了。卡翁達成了贊比亞的第一任黑人總統。邁因扎·喬納,這群人當中大有希望的年輕詩人,滿腦子迷人的理想主義思想,後來成為內政部長,管轄著一些非常惡劣的監獄。他有八個孩子,成為國家的榜樣,因為「孩子太多是壞事」這種想法只是白人的又一陰謀詭計。巴布曾在倫敦的郵局工作,那裡是很多流亡者的避難所,他回到桑給巴爾,英國人以煽動罪在那裡逮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