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獄中讀了《金色筆記》(不太常見的監獄配給),他說這本書讓他困惑不安。他後來成了朱利葉斯·尼雷爾政府的部長。坦桑尼亞推廣的社會主義村莊——烏賈馬[烏賈馬:1961年坦桑尼亞獨立後政府推廣的社會經濟政策的基礎。]——摧毀了整個國家的農業,巴布是應該為此事負責的人之一。桑給巴爾有一個暴君——卡魯姆,除了他的打手和親信,每個人都憎惡他,巴布是反對他的人之一。最後他被刺殺了。巴布和很多人受到了指控。巴佈告訴我,這件事情不可能是他幹的,因為當時他正跟一些姑娘們在一艘船上開心地遊玩。總統尼雷爾——巴布對他向來沒有多少讚許之辭——為了讓巴步免遭桑給巴爾的刺客的暗算,把他關進了監獄,也拒絕將他引渡回桑給巴爾送死:在桑給巴爾,他們不斷地對成百上千的人施加酷刑、絞刑和監禁。巴布,我所認識的最熱愛交際的人,在孤獨中度過了七年,據描寫,他在廁紙上寫回憶錄。他們給他東西吃,讓他活下來,因為監禁他的人崇拜他,願意幫助他。他說,跟非洲監獄的條件相比,英國人的監獄就像度假營。報紙經常把巴布描述為「非洲最危險的人」。他們就是特別喜歡用這種愚蠢的標籤。巴布究竟威脅到誰了?[巴布死於1996年。]
在我家聚會的那些夜晚,大家開很多陰鬱的玩笑。他們夢想著,如果由他們來管理自己的國家,事情會怎樣。有天晚上我聽了北羅得西亞人的討論,卡翁達總結說,他們不可能取得真正的獨立,治理自己的國家,因為國際資本佔有了銅礦帶。除了要多少有多少的荒野生活,銅是贊比亞唯一的資產。國際資本永遠也不會允許他們關掉銅礦。最好的做法是乾脆把所有的礦都炸掉,到那時候他們就可以獨立了。這個想法成了他們計劃中的一個嚴肅的組成部分(也許有些傷感),它的形成用了不只一個晚上。
卡翁達、邁因扎·喬納和亨利·恩孔布拉返回了贊比亞,他們被關押了一段時間,但後來前兩個人分別成了總理和內政部長,而亨利卻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巴布去了桑給巴爾和英國人的監獄。奧頓·奇爾瓦奔赴尼亞薩蘭、馬拉維,走向他可怕的結局。
這些北羅得西亞人再也沒有跟我聯繫過。有人告訴我,邁因扎·喬納到處跟別人說,要離我遠點,因為我是個危險的共產分子。
我並不放在心上。因為我的夜晚終於再次屬於我自己了。我對他們以朋友相待,給他們錢,供他們吃喝(在倫敦,我當然不是唯一款待、援助過他們的人),但我卻成了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我當時(或現在)對此懷有怨恨嗎?沒有。在政治領域,美德的回報就是它本身,任何期待得到公正、甚至感激的人,都跟在戰爭中冒死奮戰、希望政府能公正地對待自己的士兵一樣傻(壕塹站還沒結束,瘸腿的士兵就開始在倫敦街頭賣火柴和鞋帶,靠這個討生活),也像站在年輕藝術家和詩人身邊、支持他們奮鬥的女人一樣傻。
那些晚上我們其實很少談到共產主義,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談得都不多。因為當時的教條或者說「黨的路線」仍然認為,黑人的民族主義是一種偏離,是反動的,等等。黑人無產階級才是通往非洲的輝煌未來的唯一鑰匙。這些人裡面沒有一個對共產主義感興趣。他們談論的都是殖民當局的壓迫統制,談論他們如何被聯邦出賣。維多利亞女王曾經向他們的酋長們承諾,他們(黑人)的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但殖民當局卻跟聯邦保持一致,聯邦把他們交到了南羅得西亞手裡。對這種背叛的痛恨是他們的談話基調。
有一件小事,我今天仍然覺得很感人。白廳有人認為,如果某位皇室成員邀請這些煽動分子共進茶點,應該是件好事,因為誰也不知道事情會如何發展:畢竟,看看肯雅塔,看看恩克魯馬,曾經的危險煽動分子,後來的尊貴領袖。宮廷裡面的人也許在說:「噢,上帝,不,但總得有人去請一幫黑人出來喝茶。你去怎麼樣?」
「別指望,我受不了那群討厭鬼。」
「那麼,你呢?」
「別問我。」
「我明白了,我們應該告訴艾麗絲,她必須得去。」
於是艾麗絲公主邀請贊比亞未來的政府成員在一座宮殿中喝茶,我不知道是哪一座宮殿。這些孤獨的、遭到忽視的人對這種關注萬分感激,他們也把皇室的這一舉動視為對維多利亞女王向他們祖先做出的承諾的微妙指涉。五年後,當贊比亞獲得獨立時,卡翁達總統特意向艾麗絲公主詢問,她能否成為他的正式客人,並且在慶典上跟他一起為官方的盛大舞會開幕。於是這位單薄的老太太出現在舞會上,佩戴著珠寶,頭頂美麗的王冠,跟卡翁達總統溫柔地跳起了華爾茲,一圈又一圈……你拿政治無可奈何,最後只好大笑一場。
黨內有些人確信他們的電話被竊聽了,他們的信被拆看了,我認為他們都是些浪漫的、陷入妄想症的人,我對他們已經感到不耐煩。然而就在這時,我遇到的一些事情讓我相信,我的信被人偷拆了。巴布回到桑給巴爾後寄給我一封信,向我推薦他的一位表弟,告訴我他會在哪天來看我,如果他能參加我這裡的夜間聚會,一定會受益匪淺——但那時我公寓裡的那種聚會已經結束了。巴布說,他的這位表弟對政治不感興趣,他是個喜歡享樂的孩子,需要一些指導。這位表弟出現在我門口時——事先沒打電話,也沒寫信——面色驚恐,他說他之所以會到我這裡來,僅僅因為巴布讓他一定要來。白廳的一個官員傳喚過他,警告他必須離那位萊辛太太遠點,她跟阿拉伯人一起參與了一些危險的陰謀活動。他必須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女人,否則他在倫敦的時間會極其短暫。他們知道他計劃哪一天去看我。所以他們一定拆開過巴布寫給我的信。這位表弟想知道那些阿拉伯人是什麼人?我也想知道。
那時候阿拉伯人(哪些阿拉伯人?)在世界舞台上還沒有發出很大的聲音;我們很少想到他們。我在倫敦還沒遇到過阿拉伯人。我只有一次遇到過一個阿拉伯人,那還是我住在南羅得西亞的索爾茲伯裡的時候,我們那群人產生了一個奇思妙想:讓我們所有的猶太朋友跟剛剛從拘留營裡放出來的阿拉伯人見面,戰爭年間他們一直被關在拘留營,因為他們支持德國人。他們心懷怨恨和憤怒,猶太人也是這樣。我們真的在想像,一場文明的討論也許會化解他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會面開始的短暫幾秒鐘,雙方非常敵對,因此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乾脆走了,留給他們自己解決問題,我們去大酒店喝酒,不時派人去查看事情的進展。情況很糟,他們最後大打出手。這是我跟阿拉伯人的唯一一次交往。我迷惑不解,那位表弟也不明白。他說他不能聽從巴布的指示,來參加我這裡的聚會,因為他想在倫敦開開心心地過上一陣子,不希望被驅逐出境。這些神秘的搞陰謀的阿拉伯人以後會再次出現在我生活中。對此我只是聳聳肩,心想:你還能指望什麼呢?我跟大名鼎鼎的英國特工部門的遭遇——都是些小小的遭遇——總是帶著這種鬧劇般的超現實風格。
在我公寓中討論得最多的信條不是共產主義,而是無政府主義——古典無政府主義。在巴布回家去坐他不得不坐的牢之前,他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是默裡·塞爾[默裡·塞爾(MurraySayle):澳大利亞記者、小說家、冒險家。]的朋友。默裡·塞爾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因為澳大利亞的工人運動就是在這種最有魅力的哲學思想的影響下進行的,它不認可對權力的任何讓人厭惡的服從。我記得曾經問過巴布,等你們掌權了,你怎麼處理幫助你們獲得政權的組織?「很簡單,」他輕鬆地說,「我們會把它直接解散,讓自然力運轉。」為公正起見,我必須寫下這件事情:我後來提醒巴布,他曾有過一段無政府主義思想時期;他大吃一驚,然後說,他很高興他已經不記得他年輕時的那些不負責任的思想了。那段時期,不管負不負責任,總是很有趣。
有天下午,巴布衝進我的公寓,說他想到了一個美妙的計劃,可以改變整個非洲的未來。他有個表弟——另一個表弟——在一艘船上工作,往返於倫敦和埃及之間。開羅當局當時通過一個很有影響的發射台向「整個非洲」滲透一種宣傳。我不記得當時宣傳的是什麼了。巴布說,我們可以給這個電台供稿,電台裡有個人是他的朋友。我們會提供合適的材料,客觀冷靜的內容,而不是開羅當局的那些花言巧語。怎樣才能做到呢?容易!我們可以把材料給我那個在船上工作的表弟,他會把它帶給亞歷山大城的聯繫人,再由聯繫人發往開羅。但是,我說,當這麼珍貴的材料到達開羅的時候,消息已經過時好幾個星期了。另外,開羅當局負責廣播節目的一定會發現我們的,不是嗎?我的角色,唉,就是打擊這種年輕人的狂想。因為我怎樣才能忍住不對這些可愛的癲狂做出反應——即便是給他們潑冷水?
大約在那個時期,我參加過幾次殖民地解放運動的會議,這是芬納·布羅威創建的組織。他們總是在下院大樓最底層的一個大房間裡開會。參加會議的有二十多人,裡面也許就有未來的總理和總統,他們要麼剛剛從本國的英轄監獄裡釋放出來,要麼即將消失在監獄裡。我發現實踐中的民主制的確令人喜歡。這些會議加速了——或者說預示出——大英帝國的解體。會議是這樣進行的:會議有個長長的議程,上面列著發生了不同程度的騷亂的英國殖民地和保護國的名字——塞浦路斯,北羅得西亞,尼亞薩蘭,英屬圭亞那……等等。芭芭拉·卡素爾[芭芭拉·卡素爾(BarbaraCastle):20世紀最重要的英國工黨領袖之一。
]親自從樓上下來參加這些會議,她是個非常高效、給人印象極深的女人。會上每念到一個國家的名字,就會有人站出來報告那裡的情況。北羅得西亞?騷亂,暴動,扔石頭,銅礦帶罷工,亨利·恩孔布拉和卡翁達入獄。尼亞薩蘭?騷亂,罷工,扔石頭,暴動……等等。但是輪到南羅得西亞就一帶而過,沒有人講一句話。我問為什麼這樣,有人告訴我南羅得西亞是有自治權的殖民地,英國無法干預那裡發生的事情。我真的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說,南羅得西亞在1924年變成了自治殖民地,但是有兩個保留條款。一個是防禦,另一個是當地人政策。1924年以來,英國隨時都有權利介入並且保護黑人,禁止通過那些總是照搬南非做法的法案。但英國人從未這樣做過,一次也沒有。現在還不算太晚。南羅得西亞的黑人們憎恨「成立聯邦」這種想法,英國有權利對此進行干預。
我的話沒有激起任何反應,我看到一張張「不想知道真相」的人的臉,禮貌而且裝著盔甲。英國從來沒有對南羅得西亞的白人說「不」,那個房間裡的人顯然覺得,現在開始說「不」已經太晚了。
這次經歷給我帶來很大的創傷,我感到非常痛苦。我開始接受了這個事實:討論殖民地問題時,下議院總是空空如也。除了這間屋子裡的人,沒有誰對殖民地感興趣,所有的人都把這些人視為殖民地主權自由和內部自由的捍衛者。這些人本來就應該知道,英國對南羅得西亞的黑人負有責任。然而現在,有人提醒了他們之後,他們根本不在乎。在他們看來,這些事情跟他們無關。我回想起我經常跟查爾斯·米奇格爾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聽他們說,「等到我們在英國的那些兄弟們知道我們遭受了怎樣的對待,他們就會支持我們。」「兄弟們」就在這裡……但「兄弟們」是個複雜的概念。「兄弟們」的確包含了工會關於兄弟情誼的思想,也包含了整個勞工運動的兄弟紐帶;工會議會和工黨議會上充斥著關於殖民地自由的慷慨陳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