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時候,家裡住著一位舅爺,姓楊,是祖母的胞弟。其時祖母和祖父都已經去世,舅爺是親眷中所謂親娘舅,地位應該是最尊的尊長。但其實,他的處境似乎並不那麼優越,大概只是長輩與雇工之間。他什麼時候到我家裡來,我不記得,只是聽人說,他原在外面做工,因為好賭錢,一生窮困,以致連個女人也沒混上,年歲大了,解職回家,生活無著,因而不得不投靠姐姐來度晚年。總之,不管是用衣錦還鄉的舊眼光看,還是用經濟決定的新眼光看,他都是敗軍之將,退守丘園,能夠以行輩之尊,獲得略超過雇工的款待,也就是幸運了。
是出於天性,還是出於處境的尷尬,或竟是兼而有之呢,他待人接物,常是偏於沉悶。高高的個子,枯瘦的面容,嚴肅而少表情,如果換上峨冠博帶,就大有理學宗師的風度。同我們談話,向來不說自己的經歷,我想,這大概不是守好漢不提當年勇的戒律,而多半是不願意觸自己的傷疤。聽人家背後議論,他壯年時候,本來有好機會,可以興家立業的。那是在北京一個制香的工廠做工,每年掙錢不少,但是冬天休息,一回家就進賭場,一個月左右,總是輸得精光,甚至還欠些債。到兩手空空的時候,他也很後悔,於是一再立誓,罵天咒地,然後懷著改過自新的堅忍宏願離開家去上工。又是一年,正如西方的古語所說,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信誓早已置於腦後,一個月左右,還是輸得精光,然後又是發誓責己,垂頭喪氣去上工。這樣重複了好多年,終於沒有能夠興家立業,只得解甲歸田,寄人籬下了。
除了賭錢之外,這位舅爺倒是很能夠以禮自繩的,所謂禮就是仍舊貫。那時已是民國十幾年,共和國的文治武功在鄉村也大有可觀了,可是他還是堅決不剪掉辮子,他反覆聲明,他是大清國的人,這辮子就是不變節的憑證。這也難怪,他生於同治年間,比王國維的年紀還大一些,多半生是在清朝過的,又沒有接受所謂新學,自然要感激皇恩浩蕩了。與他的稀疏而短小的髮辮相配,是終年掛在腰間搭膊上的大旱煙管。煙管一端是煙嘴,瑪瑙的,黃褐色,有一寸半長,另一端是個大白銅煙鍋。煙管插在細長的皮煙包裡,煙包口上穿著粗繩,繩的另一端是個半個手掌大的火鐮包。那是皮革制的方形荷包,折疊著,裡面有袋,可以裝火石和火絨,下端是個斧頭形的厚鋼片。用的時候,一隻手捏著火石火絨,一隻手用鋼片猛劃火石,迸出火星,引燃火絨,然後用火絨點燃煙鍋。那時候,火柴早已流行,連最守舊的老年婦女都讚美這新玩意兒簡便,可是這位舅爺卻堅決不用火柴,他說火柴費錢,而且怕風,不如火鐮可靠。他吸煙很勤,我們孩子們都喜歡看他用火鐮取火,像用斧頭劈物那樣,沉著,準確,一兩下,火星一閃,火絨就著了。我們有時候也照樣試試,用力很大,但是打不出火星。
舅爺也喜歡喝酒,但不能常得。可惜他不識字,不能像陶淵明那樣,把這個心情寫下來。酒量不大,一二兩之後,黑沉沉的面容上就透出紅色,然後就話多了,常常是自己如何不饞之類。家裡的婦女在室外竊笑,大概是因為他這類自我吹噓,有些言不副實吧?
舅爺住在村西頭場院的兩間土房裡,外屋是一台石碾。入夜,天高人靜,單身住在空曠的場院裡,懷往撫今,會不會感到孤寂呢?也許就是因此,他特別喜歡養鳥。我記得,最多的時候是三籠,通常是兩籠,一籠的時候很少。三籠的時候,是百靈、紅頦、黃鳥各一隻;兩籠的時候,是百靈、紅頦各一隻。百靈是從北京買來的,據舅爺說,這京派的百靈,叫的本領與鄉村土生土長的不同,分別在於京派的是「淨口」。所謂淨口,是只學十三種聲音,這十三種聲音還要嚴格按照次序,不許亂套,譬如學貓叫應在學麻雀叫之前,就不得改在之後。我聽了感到很奇怪,想不明白在放聲歌唱的時候,為什麼還要守這樣複雜的規矩。舅爺的百靈是不是真像他誇耀的那樣淨口呢?我沒考查,但那叫聲我是喜歡聽的,特別是學貓叫,學獨輪水車響。
百靈鳥,羽毛並不美,可是嘴相當巧,聽見什麼聲音,能夠很快學會。聽人說,北京的百靈,有的碰巧在街頭遇見獨輪水車軋傷臥路狗,於是學會了水車響兼狗叫,這本領才是超等的。舅爺的百靈雖然來自京師,究竟已經是遠謫左遷,水車軋狗的機會難得遇見了。但它可以憑其天賦,學習其他的什麼聲音。沒有想到,這有時卻使舅爺很為狼狽。春末夏初,有一種從南方來的鳥,黃褐色,像麻雀那樣大小,土名叫「黃都盧」,清晨成群結隊,落在樹上亂叫。聲音很單調,總是「吊,吊,滴,滴」,所以最容易學。舅爺說,如果掛上這個「髒口」,這個百靈就要不得了。於是每到這時候,他就給鳥籠加上布罩,提著東躲西藏。我那時候知識太少,還不知道有所謂「不材終其天年」的說法,更不知道飛鳥裡也有所謂賤民,以致籠鳥也必須深惡而痛絕之,所以只覺得舅爺的如此皇皇然實在是小題大作,近於自擾。
對於舅爺的養鳥,我更加感興趣的是紅頦。這種鳥,披著青袍,下頦血紅色,很美,叫聲也好聽。紅頦不是來自京師,要秋天到田里用網去捉。舅爺有個網,我很願意幫他去捉,或者自告奮勇,單獨去捉。晚秋時候,早莊稼已經收割,曠野裡還有這裡一塊那裡一塊的豆田、棉田、白菜田之類,紅頦等候鳥南旋過此,常是藏在這類田里尋找食物。秋苗很茂盛,網下在裡面,從另一端慢慢驅逐,鳥就順著田壟往前走,及至走到網邊,就大聲驚嚇,鳥衝到網裡亂撞,很容易就捉住了。紅頦是比較名貴的鳥,不多,捉得的常常是其他什麼鳥,沒有人養。但是我喜歡用網去捉,看著鳥拚命撞的急迫相,被捉後的可憐相,不知道為什麼總感到有意思。後來想到,這種以注視無告掙扎為享受的心情,也許正是荀子性惡說之一證吧?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舅爺養鳥,我也學著養鳥。根據不成文法,兒童不能養百靈、黃鳥之類,尤其不能養紅頦,因為它要吃鮮瘦肉,吃蛋黃。春末夏初,從南方飛來很多吃谷粒的鳥,學名大概都是「鶯」一類,有麻雀那樣大小,都是成群結隊。那時候,莊稼還不高,不能用網捉,要用更加險惡的粗鋼絲夾子。誘餌是玉米鑽心蟲,夾子藏在土裡,只露出蟲子在那裡爬動,鳥一啄,就被夾住。一種,顏色像麻雀,身體比麻雀略瘦長,數量多,容易捉到。一種,有兩條鮮明的黃眉,比較難捉。還有一種,個子大,青灰色,我們叫它青大郎,最難捉到。不管捉到哪一種,都裝在籠子裡。籠欄上別著兩個小瓷罐,一個裝水,一個裝谷粒。開頭一兩天,鳥亂跳亂撞,不吃不喝,像是頗有寧死不屈的決心。我那時候還沒有讀過論、孟,既沒有出現所謂惻隱之心,更沒有想到能近取譬,而是取法其他兒童,用牢籠與飢渴的霸道,強之就範。這個辦法果然可以收速效,正如俗語所說,好死不如歹活著,鳥居然接受了人的哲學,順從了,逐漸安靜,自去取飲食了。
在我們兒童的鳥籠裡,鶯之類的候鳥是上等的,不常有,比較常養的倒是終年在簷頭喳喳叫的麻雀。春天,麻雀在簷下窩裡產卵,不久孵出小麻雀,毛很少,張著黃邊的大嘴吱吱叫,我們就把它掏出來,放在小籠裡養著。每天喂許多次,熟了,到能飛的時候,它還是喜歡落在人的肩上,隨著到各處去,晚上自己飛進籠子。有一次,我養一隻,能夠飛出幾十丈,看見我一招手就飛回來,落在手掌上。它的馴順使我很得意。不想有一天,它關在籠子裡,被一條蛇吞下去了。舅爺幫著把蛇打死,雖然為鳥報了仇,我卻常常想到籠子、蛇、死亡,微微地感到世路之險,因而很久不能釋然。
此後不很久,我離開家,同籠鳥絕了緣,見到舅爺的機會很少了。又過了幾年,聽說舅爺死了,帶著不變節的髮辮,埋在村外的什麼岡。無妻無子,想來未了之緣不多,大概可以瞑目了吧?多年之後,我見到家裡人,問到他的鳥籠、鳥網,還有一寸半長的瑪瑙煙嘴、大火鐮包,沒有人知道,想是早已不知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