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美學家,指朱光潛先生和宗白華先生。談這兩位,而且合在一起談,是因為近些年,我住在北京大學的燕園之內,與這兩位成為鄰居,有時出來散步或買食物,就間或在路上遇見,這點點因緣引起一些感想,想說說。說因緣和感想,意思是躲開學問,那不好談,因為太多,又難免玄遠,難免枯燥。
由結鄰說起。我1969年夏秋之際到明太祖龍興之地的干校去接受改造,兩年之後結業,婦唱夫隨,也捨了城內三十餘年的住所,到燕園的東北隅寄食。朱光潛先生住燕南園的西北隅,花神廟遺址之西,與我成為遠鄰。宗白華先生也住燕園的東北隅,從我們的南窗可以看見他的北窗,與我成為近鄰。朱先生是我的老師,他的夫人奚今吾女士是我的同事,很熟,依常情,我可以常去串門,可是朱先生忙,不便去打擾,所以我與朱先生相見,經常是在西門內的外文樓附近。宗先生呢,因為是近鄰,幾乎朝朝夕夕都見到,也是在路上。
轉而說遠的因緣。知道宗白華先生,時間也許更靠前一些,記得中學國文課教材裡選過他的《讀書與自動的研究》等文章,我當然讀過。知道朱光潛先生,是從讀他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文藝心理學》《談美》開始。其後,宗先生在我的知見中消失了。朱先生卻一直清晰,因為上大學時期,記得還聽過他講課,大概是文學概論吧;畢業以後,雜覽,有時也喜歡鑽鑽形而上,看看桑塔雅那等談美的著作,自然就又想到朱先生和他的克羅齊。朱先生不是狹窄的美學家,他通曉多方面,並談多方面,文筆也好,清明流利,我喜歡讀。
我和朱先生都是北大舊人,大革命風刮起之後,依照什麼什麼規律,身忙心不安,自掃門前雪,我幾乎把他忘了。沒有忘乾淨,是因為他的夫人和我同在一地,有時,至少為了合禮,要詢問一下他的情況。答覆常是「還好」,「還」,意思是沒有壞到不能活。干校結業,奚女士借了朱先生名高年老而且未被逐出北大的光,沒費多少周折就回了北京,其後不久我到燕園寄食,因而就有了接近朱先生的機會。可是事實是沒有接近,原因有二,都屬於時宜性質。
以1976年的大地震為界,其前,朱先生先是住牛棚,掃廁所,放還之後,宜於閉門思過,如果門前常有客人來往,北京土話所謂顯鼻子顯眼,會給他增加麻煩,我不便去。其後,聽奚女士說,大革命一開始,朱先生自知問題嚴重,其中之一當然是學術權威性質的反動,於是接受應該低頭認罪的今訓,把與文字有關的,文稿等等,都交了。其時風暴剛起,沒有如何處理這類反動的規定,於是由當其事者依己見處理,而這位當其事者是,接收,打開外文樓某一間的門,都放入。風平浪靜之後,當然是發還,據說是沒失落什麼。可以想到,朱先生,與一般書獃子一樣,就繼續鑽進去,整理舊的,寫新的,總而言之,是加倍忙起來。我懶散,但對於這類的勤卻既欽佩又有些體會,所以還是不便去。
但究竟是同住在一個大牆圈之內,有時還是能夠見到。有個時期,朱先生經常到外文樓去工作,累了,就到樓東門外的通路上,叼著煙斗散步。我遇見他幾次,總是問安之後,談幾句閒話就作別。他因為年高,身體顯得更矮了,頭髮全白,步履很慢,配上由煙斗不斷上升的煙縷,總像是沉思的樣子。衣服不破,但和人以及他的學問一樣,古舊,一看就知道是多年前的。這樓門外的通道,北端是副食店和糧店,來買食物的人不少,把朱先生列在這樣的人群裡,沉思而不買米油鹽,顯得有些怪,幸而燕園之內,這樣的怪物不罕見,所以追著細看並進而研究的好事者並不多。
以後,大概是因為行動越來越費力了吧,朱先生很少出門了。有一次,我見到奚今吾女士,問過朱先生情況之後,有預見之明,說請她轉求朱先生給我寫點什麼。不久就寫來,是豐子愷的一首五絕。字蒼勁,頹唐中有些拙氣,與《談美》的輕靈婉約不是一路。我感到慚愧,竟不知道朱先生的書法也有相當深的造詣。
最後一次見到朱先生是1984年秋冬之際,祝葉聖陶先生90大壽,在北京西四同和居的宴會上,奚今吾女士隨著照看他。看來他是很衰弱了,活動,尤其走路,很吃力。酒飯當中,可能由於小便失禁,朱先生要往廁所。廁所照例是男女授受不親,奚女士不便進入,正在為難,一眼看見我,本之「有事,弟子服其勞」的古訓,讓我陪同前往。我攙著他,覺得出來,他是一點自主的力量也沒有了。我想到他的著作,他的心願,以及生生滅滅的自然規律,不禁泛起一縷逝者如斯的悵惘。其後有一年多,我沒見到奚女士,也就斷了朱先生的消息。終於傳來不幸的消息,他於1986年早春作古了。我趕往燕南園他的住所去弔唁,接待的人說,奚女士心臟病復發,遵醫囑,靜養,不能見客。就這樣,我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句話,算是把朱先生送走了。
宗白華先生比朱光潛先生高壽,我朝夕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80年代,他年歲超過80。我本來不認識他,常見我住處西側的大路上有個衰朽老人,中等身材,略豐滿,黑面白髮,穿得很舊,有時很破,腋下夾著一根手杖而永遠不用,走路有特點,是鞋底不離地,發出連續的擦擦聲,面目和善,總是帶著笑容看對面走來的人,問別人,知道是宗白華先生。後來才知道,我老伴同他相當熟,因為到東門外買食品常常遇見。我老伴不知道他是老牌的作家和美學家,所以向來以平等的態度對之。
宗先生當然也是這樣,並且喜歡關照別人,例如有一次,我老伴買來較多的糕點,解釋緣由,是宗先生勸她多買,說:「我嘗過了,確是軟,多買些吧!」宗先生也有老伴,大概身體很壞,春秋佳日,有時看見她在陽台上立一會兒,沒見她走出過陽台。也許就是因此,採購的任務要由宗先生獨自完成。採購,也許還有鍛煉的用意,據我老伴說,宗先生買物,常常是到更遠的海澱。我想,這樣的步法,往海澱買物,需要很長時間且不說,一定難於應付裕如吧?有一次,可以證實我的推斷並不錯,是夏天,見他擦擦走回來,不知買了什麼菜,大概是忘了帶裝的工具,急中生智,用傘代替,撐開。頭向下,大面積小用,惹得不少路上人暗笑。我推想,他這樣像是心不在焉,大概是在想他的美學問題。果然,其後,他的最後一本文章選集,《美學與意境》也出版了。我大致翻了翻,很佩服,覺得不愧是美學家,或再放大,哲學家,因為能夠學與用溝通,於一粒芥子中看到須彌,摘取生命樹上的花使之變成小詩。
也是1986年,但挨到年底,宗先生也作古了。不幸中之幸,與朱先生一樣,也留下他的思想和心願。我有時想到他們兩位,順流而下,不免想到美醜問題,以及另外兩個,同樣玄遠但又切身,善惡問題和實虛問題。善惡問題和美醜問題,是人類,或擴大,說生命,獨有的。實虛問題不是,沒有生命照樣會有此疑問,只是生命不知道罷了。我這樣說,明眼人會看出,對於善惡和美醜,我是人本位的實利主義者,就是說,在這類看似神秘的事物中也沒有什麼神秘,拿起算盤,三七二十一,一退六二五,最後結賬,所謂善,所謂美,不過是有利生之力的什麼而已。但這裡的問題很複雜,專說美醜,以利生為辨析的原則,理論即使可通,付諸實行也大難。生有多種,「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是;利就更難定,就一己說,有遠近,有久暫,因而不免有正反,範圍擴大到己以外就更是千頭萬緒,真是一言難盡。
只好避難就易,只說內外。朱先生和宗先生是美學家,畢生跟美打交道,應該說,知道什麼是美,以及美之所以為美,可是看外表,尤其宗先生,像是離美很遠,這是只顧內而忘了外。這樣是否可取?又是很難說。只好且不評論,看看實際。據我所知,實際是有不少人,走的是相反的路,只顧外而忘了內。外是什麼?多得很,時裝,系列化妝品,然後是雜色燈光閃閃之下,訴諸目的跳,訴諸耳的唱,再然後就擴大到身外,只說門內,是組閤家具,家用電器,等等。當然,發展科技,有了成果,增加些六根享受也是意中事。但杞人憂天,我只怕在這個領域內,也是內外不能兼顧,甚至互為消長,比如時裝太時,系列化妝品太系列,因而看到芥子就不能想到須彌,有生命樹上的花就不能使之變成小詩,那就所得太小,所失太多了。本於這樣的杞憂,我總是希望,尤其迷戀時裝和系列化妝品的人,無妨於裝妝之餘,也想想朱光潛先生和宗白華先生,如果有所會或有所悟,那就可以減少一點外而增加一點內,也就是可以接近比較實在的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