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26章 俞 平 伯 (2)
    那就由才和學再往下說。詩詞之後是曲,他不只也通也讀,還會唱。說到此,要岔出一筆,先說他的夫人許瑩環(名寶馴)。俞先生告訴我,許夫人比他年長四歲,那就是生於光緒乙未(二十一年,公元1895),二八年華是在清朝過的。人人都知道,裝備起來的人是時代的產物,所以這位夫人也是長髮纖足,標準的舊時代佳人。出身於錢塘許氏,清朝晚期著名的官宦之家。通舊學,能書能畫,又循江南名門閨秀的通例,會唱昆曲,而且唱得很好。俞先生很喜愛昆曲,不只唱,而且為挽救、振興出了不少力。俞先生和許夫人於民國六年(公元1917年)結婚,在昆曲方面更是情投意合。

    記得30年代前期的一個夏天,我同二三友人游碧雲寺,在水泉院看見俞先生、許夫人,還有兩位,圍坐在茶桌四周,唱昆曲。我外行,不懂好壞,但推想必是造詣很深的。可以用勢利主義的辦法來證明。一見於《燕郊集·癸酉年(公元1933年)南歸日記》,10月1日唱《折柳》,吹笛的是俞振飛。另一見於北京市《文史資料選編》第十四輯,韓世昌說,俞先生等人組織谷音社,唱昆曲,以「俞平伯、許瑩環夫婦的《情勾》《游殿)最精彩」。俞振飛肯吹笛伴奏,韓世昌評為最精彩,可見是絕非等閒的。許夫人還能寫十三行一路的小楷,前幾年餘先生曾影印自己的一些詞作,名《古槐書屋詞》,書寫就出於許夫人之手。聽說許夫人還能畫,我沒見過。

    俞先生大概不能畫,但字寫得很好。我只見過楷書(或兼行),不像曲園老人的雜以隸,而是清一色的二王,肉娟秀而骨剛勁,大似姜白石。40年代中期,我的朋友華粹深(名懿,寶熙長孫,戲劇家,已作古)與俞先生過從較密,其時俞先生住朝陽門內老君堂老宅,我托他帶去一個折扇面,希望俞先生寫,許夫人畫,所謂夫婦合作。過些時候拿回,有字無畫。據華君說,許夫人及其使女某都能畫,出於使女者較勝,也許就是因此,真筆不願,代筆不便,所以未著筆。也是這個時期,華君持來俞先生贈的手寫五言長詩《遙夜閨思引》的影印本。詩長近五千言,前有駢體的長自序,說明作詩的緣由。其中如這樣的話:「僕也三生憶杳,一笑緣堅(慳),早墮泥犁,遲升兜率。況乃冥鴻失路,海燕迷歸。過槐屋之空階,寧聞語屧,想荔亭之秋雨,定濕寒花。未刪靜志之篇,待續閒情之賦。此《遙夜閨思引》之所由作也。」(原無標點)我每次看到,就不由得想到庾子山和晏幾道。

    是40年代後期,我受一出家友人之托,編一種研究佛學的月刊《世間解》,請師友支援,其中當然有俞先生。俞先生對於弟子,總是守「循循然善誘人」的古訓,除了給一篇講演記錄之外,還寫了一篇《談宗教的精神》。這篇文章不長,但所見深而透,文筆還是他那散文一路,奇峭而有情趣。俞先生很少談這方面的內容,所以知道他兼精此道的人已經很少了。

    至此,我筆下的俞先生,好像是一位永遠住在象牙之塔裡的人物,其實不然。他是在「五四」精神的哺育下成長的,自然有時也就會情不自禁地走向十字街頭。所以他間或也寫這樣的文章:

    勇者自克;目今正是我們自克的機會。我主張先掃滅自己身上作寒作熱的微菌,然後去驅逐室內的鼬鼠,門外的豺狼。已上床的癆病鬼不肯服藥養病,反想出去遊獵,志誠美矣,然我不信他能。我們應當在可能的範圍內,覓得我們的當然。(《雜拌兒·雪恥與禦侮》)

    這憤激的話出於憂國憂民,是否可行是另一回事,就用意說,會使我們想到陶淵明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以下還得轉回來說紅學。與近些年相比,我上學時期的前後,紅學還不能說是很興旺。蔡元培校長的索隱派難於自圓其說,至少由旁觀者看,是一戰就敗在胡博士的手下。胡博士既有神通又有機遇,先後得多有脂評的甲戌本和《四松堂集》,有了考證的資本,寫文章,大致勾畫了考證紅學的範圍。考,考,賈府與曹家的關係就越來越密切。故事所寫是由榮華而沒落,作者的本意自然就成為表禾黍之思。思源於愛。可是時風一變,說是反封建,反就不能源於愛。看法不同,新興的辦法是力大者批力小者。靶子最好是胡博士,可惜他走了,鞭長莫及,於是就找到俞先生。其後的種種,中年以上的人還記得,用不著說。

    單說俞先生,雖然法理上還容許爭鳴,但識時務者為俊傑,也就不爭了。《雜拌兒》式的文章不好寫了,只好到詩詞的桃花源裡過半隱居生活,寫《唐宋詞選釋》一類書。寶、黛呢,情意不能談了,退而專治資料,編了一本《脂硯齋紅樓夢輯評》,費力不小,對醉心於寶、黛本事的人很有用。間或也寫點紅文,重要的有《金陵十二釵》,相當長,我讀一遍,感到與一般口號型的紅文還是不一路。友人告訴我,前不久他往香港,又談一次紅學,可惜沒見到文字,不知道是怎麼談的。他還作詩,我的老友玄翁曾抄來幾首給我看。80年代前期,許夫人先走了;不知他是否仍唱《折柳》《情勾》,連我也沒有勇氣問了。

    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他離開老君堂的被抄的家,也到干校;大概是為了生死與共,許夫人從行。日子怎麼過的呢?可惜俞先生和許夫人都手懶,沒有寫楊絳那樣的《干校六記》。不知,只好存疑。是70年代後期吧,俞先生二老都到建國門外學部宿舍去住了,聽說俞先生血壓高,患輕度的半身不遂症,我去探問。應門的是許夫人。俞先生已經漸漸恢復,但走路還是不靈便。到80年代,由於風向轉變,俞先生由反面教材右遷為正面大專家,就有了住釣魚台南沙溝高級公寓的特權。我曾去看他,顯然是更衰老了,走路要手扶靠近的什麼。我感到這會給他增加負擔,所以很久就不再去。我的老友鐵公也住在那一帶,近鄰,有時過門而入,略坐,表示問候。不久前他告訴我,曾國藩寫的「春在堂」橫匾竟還在,已懸在客廳中。這使我想到鹹、同之際,江南、北地,直到老君堂的古槐書屋和紅衛兵,又禁不住產生一些哭笑不得的感慨。

    瑣瑣碎碎談了不少,對於這位老師,如果我大膽,能不能說一兩句總而言之的話?說,總是先想到「才」。自然,如車的兩輪,如果有才而無學,還是不能在陽關大道上奔馳的。但我總是覺得,俞先生,放在古今的人群中,是其學可及,其才難及。怎見得?為了偷懶,想請俞先生現身說法,只舉一篇,是30年代前期作的《牡丹亭》贊(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論詩詞曲雜著》)。這篇怎麼個好法,恕我這不才弟子說不上來,但可以說說印象,是如同讀《莊子》的有些篇,總感到絕妙而莫名其妙。關於才,還想說一點點意思,是才如駿馬,要有馳騁的場地;而場地,主要來於天時和地利,天地不作美,有才就難於盡其才。至少是我看,俞先生雖然著作等身,成就很大,還是未能盡其才。現在他老了,90高齡,有憾也罷,無憾也罷,既然筆耕大片土地已經不適宜,那就頤養於春在之堂,作作詩,填填詞,唱唱「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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