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48章 桑 榆 自 語 (2)
    外裝修也不成,自然就轉移到其三,是還我書生本色,寄心於書。這像是容易生效;而且有詩為證,是十幾年前吧,曾謅一首打油五律,尾聯云:「殘書宜送老,應不覓丹砂。」連丹砂也不想了,可見必足以安身立命。其實,想當年,我也曾是這樣,無多餘之錢而有多餘的精力,於是而四城跑,逛書攤書店,搜求自己認為不貴而又有意思的,幸而得到,高高興興拿回家,未必有時間讀,可以插架,看著也高興。高興,不想其他,正是心有了歸宿。謅打油詩,說「宜送老」,就是這樣想的。這樣想,在某時,對於某些人,應該說並不錯。空口無憑,可以請藏書家友人姜君來作證,是他遇上好機遇,買到錢(牧齋)柳(如是)的《東山酬和集》,已經過去幾個月,同我談起,還笑得合不上嘴。人生難得開口笑,以此類推,鑽故紙,也就可以樂不思蜀了吧?然而,至少是我,就不然。何以故?最重大的原因是覺得,餘年日減,精力日減,快用不著了。還有次重大的,是有不少好心人,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不收費而送,於是寺未加大而僧日多,先是佔滿架,繼而佔滿案,仍擴張,截止到執筆之時,又將佔滿床。這樣下去,書就成為侵略性的負擔,還談什麼安身立命!

    三項順應時風的生活之道,上面說過,只是一隅之例,古人云,「舉一隅而」「以三隅反」,推而遠遠,入室搓麻將,出室進卡拉OK,就可更不在話下了。總而言之,順應時風是從俗,淺易;求安身立命,涉及命,走淺易的路大概是不成的。

    三、信仰

    淺易不成,只好走向對面,往深處試試。我的經驗或領會,深是抓到信仰,即心有了歸宿,自然就一切完事大吉。而說起信仰,就含義說也並不簡單。如程度有淺深。我在拙作《負暄續話》裡收一篇《祖父張倫》,說他一生致力於興家,幸而不及見後來的連根爛,這興家是他的信仰,就是與通常的所謂信仰相比也是淺的。深的種類也很多,如新舊約的信士相信死後可以到上帝身旁安坐,佛門淨土宗的信士相信死後可以往生極樂世界,都可以充當典型。就性質說更有多種。如適才說的相信能夠坐在上帝身旁,相信能夠往生極樂世界,是宗教的。

    習見的還有政治的,如相信依照某教義革故鼎新,有求必應,心情舒暢的人世天堂就可以很快出現,以及望見教主就頂禮膜拜,視為平生最大幸福,就是此類。有信仰比沒有信仰好,因為唯有具備了這個,心才能找到最後的或說最妥靠的歸宿,也才能夠心安理得,安身立命。這想法還可以引聖賢之言為證。聖是國產的,孔老夫子所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賢是進口的,英國培根所說:「偉大的哲學,始於懷疑,終於信仰。」孔老夫子的口氣是盼望,如願以償沒有呢?不知道,因為「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能不能算,難定。至於培根,如果開始連生命的價值也懷疑,最終能夠相信如何如何就得其所哉了嗎?對於這些,也只能「多聞闕疑」了。

    不必疑的是信仰有大價值而取得並不容易。這句總括的話說得嫌含混,還需要分析。有不少人真能像《詩經》說的,「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或老子所想望的,「虛其心,實其腹」。這有如隨著人流往前走,而不想問走向哪裡,不想,也就用不著來個目標,即所謂信仰做支柱。也有不少的人想問問,即求有個信仰,以便清夜自思,或彌留之際迴光返照,能夠如賭徒的大勝而歸。這類不少人的取得信仰,有難有易。難易之別由兩種渠道來。一種是信仰的性質,這是帶或多或少的神秘性而不求(或不能求)理據。

    程度高者如西方淨土,你乘超音速飛機往西飛幾日夜也找不到,這是神秘性;如果你不是信士弟子,問是否有西方淨土,信士弟子必以為你太可憐,因為將永沉苦海而不自知,這是不求有理據。程度淺的也是如此,比如你對於壓在你頭上的教義及其魔術般的功效有懷疑,並敢表示,得到的答覆必是思想反動,急需改造。難易之別的另一個渠道是個人的氣質或心態方面的條件。這也不簡單,大致說,是頭腦中知較多並遇事喜歡追問其所以然的,取得信仰就較難,反之就較易。記得過去談這類問題,曾舉我的外祖母為例。她不識字,信一種所謂道門,主旨大致是,信而有善言善行必可得善報,善報之一或最顯著者是死後魂靈進土地廟,連土地老爺也要起身讓座。其時我已經受了西學的「污染」,不信有靈魂,更不信有土地老爺,有一次,膽大並喜多言,說了這個意思,惹來的是充滿大慈悲心的大怒,因為她既不懷疑自己的道門,又不願意她的外孫一旦嗚呼,會受小鬼和土地老爺的折磨。

    很遺憾,我竟辜負了外祖母的慈心,是直到現在,不要說土地老爺,就是高出千尋萬尋的,寫在紙面上,由「說」「論」「主義」之類收尾的,仍是「吾斯之未能信」。我說這話,絲毫沒有自負自誇之意;如果一定讓我承認是自什麼,那就最好說是「自傷」,因為我一直,或說越來越覺得,「偉大的哲學」確是應該「終於信仰」。沒有信仰,等於前行趕路而沒有目的地,不只可笑,而且可憐。我的可憐來於知之而未能行,或加重說,熱切希望得到而終於尚未實現。關於這方面,近幾年來我寫過兩篇文章——《懷疑與信仰》和《我與讀書》,較詳地說了望道而未之見的情況及其原因,內容多而雜,不便重複。

    這裡想從另一個角度,或說理的角度,說說欲求而難得的情況。所謂理,是追問信仰的根柢,即所求究竟是什麼。這顯然應該由「天命之謂性」說起。也可以簡而明地說,人,糊里糊塗地有了生,就無理由(儒家說得好聽,是「率性」)地樂生。一切活動,由小到描眉,大到成家立業,一切希望甚至幻想,由小到上車不擠,大到長生不老,都來於樂生。信仰,尋求信仰,也是人生的一種活動,其本源當然也是樂生。於是由這裡,我們就可以推出信仰的最深沉的所求,這是:上,不滅,往生極樂世界之類是也;中,不朽,人過留名之類是也;下,覺得怎麼樣活就最有意思,大至動手建造烏托邦,小至提籠架鳥,皆是也。

    到此,由泛論收縮到己身,文章就好做了。具體說是,我之未能樹立信仰,是對於這上中下三種,都不能不問理據而就接受。而一問理據,不幸我受了多種異道多種雜說的熏染,總是認為,這一切之所以看似有價值,都要以能「自欺」為條件。正面說,不滅是十足的幻想,事實是人死如燈滅;不朽云云確是事實,可惜是得不朽之名的本主已經不能知道;至於再世俗,以為如何如何就意義重大,至少是有趣,自欺的意味就更加濃厚。總而言之,我確信,如果能夠像我外祖母那樣就真是有福了,可是我苦於做不到。

    但是還活著,總當想想辦法吧?辦法是由李笠翁那裡學來的,曰退一步。或者說得冠冕些,取《禮記·中庸》的頭部以下,即只要「率性之謂道」而不管「天命之謂性」。天命,只有天知道,不問可以省心。不只省心,如果不憚煩,還可以穿堂入戶,也琢磨出一些說東道西的所謂議論。也就是本此,不久之前,我還不自量力,寫了一本講生活之道的書,取名《順生論》。順生者,即率性也。嚴格說,這夠不上信仰,因為容納自欺成分是有意的。但也無妨寬厚一些,稱為信仰,因為「安」於自欺,能安,有了實效,也就不愧稱為信仰。到此,借寬厚之助,我也算是有了信仰。也就靠有了這個退一步的「率性之謂道」式的信仰,以下的若干節才好寫下去。

    四、山林精舍

    請不要誤會,我不是想升高官,或發大財,也在廬山之類的勝地來一所別墅,以便有時,帶著如意之人,到那裡住一個時期。精舍是佛教名稱,專心修行者之捨,如印度的祈園精舍,中國通名為寺為庵者是也。這樣,以山林精舍標題,莫非我也有意出家嗎?一言難盡,因為非簡單的「是」或「否」能夠說明白。話要由遠處說起。昔年我雜覽,也看過一些有關佛教的書。又以某種機緣,與四眾中的二眾(比丘和優婆塞)有些交往。不與另外二眾(比丘尼和優婆夷)有交往,並非有歧視之意,而是因為中國之聖,依禮,印度之佛,依戒,都是慎而遠之。且說讀了書,親其人,對其生活之道就不免略有所知,並進一步,不免有所見。何所見?又是一言難盡。不得已,就多嘮叨幾句。還是由信和疑說起。記得不只一次,有人問,我是不是居士,意思是我信不信佛教。我說,在這方面,名實有點合不攏,比如,我寫過有關佛學的文章,編過有關佛學的期刊,有些人,主要是佛門的信士弟子,望文生義,呼我為居士,我不便聲辯,也就順口答音,表示承認。而其實,我不是信士弟子,也就不能入四眾之列。

    不入,不是不肯或不屑,是不配。不配,是因為在信的方面我不具備條件。什麼條件?恕我仍安於保守,不能尾隨有些所謂信士弟子之後,高喊合時宜的口號,以求能生存,或快騰達。這保守的所守是佛門的基本教義:人生是苦,應以四聖諦法求證涅槃,以脫離苦海。如果是「真」的信士弟子,就應該「真」信這樣的基本教義,然後是奉行。我呢,不要說奉行,是連信受也做不到。做不到,自然是因為有不同的想法。比如人生是苦,你問我是不是這樣,而限定必須一言以蔽之,我只好答,不知道。如果容許多說幾句,麻煩就來了,就是取總括而避具體,也要說,因時、因地、因人、因事等的各異,而看法必有種種不同。時、地、人、事、看法等都上場,就證明我們難於一言以蔽之。其中的事就更有走向反面的大力,比如不少已經出了家的,不是也常含笑,吃高級素菜,喝杭州龍井嗎?然後說涅槃,與人生對襯,是不生不滅之境,我是常人,腦子裡裝的是常識,總覺得太玄妙,恐怕只能存於想像中。如果竟是這樣,四聖諦法的「滅」成為水中之月,其餘「道」無用,講「苦」和「集」也就沒有意義了。

    以上是說,如果嚴格要求,我不能入佛門,稱為信士弟子。但任何事物都可以分等次,嚴格之下有湊合,如果也容納湊合,我就不能在長安大慈恩寺,甚至曹溪寶林寺,至少是山門之外,徘徊一陣子嗎?我反躬自省,因為「山門」之下還有「之外」,我就無妨膽大一些,說:「總可以算做在信徒與異教之間吧?」這正面由心情方面說是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嚮往什麼?又是說來話長。長話短說,我是部分地或重要部分地同意佛家對人生的看法,是人生確是有苦,就是不走佛家斬草除根的路,也要承認,有不少刺心因而難忍的苦,是來於情慾。國產的道家也有類似的看法,如《莊子·大宗師》篇曾說:「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天機指與生俱來的資質,莊子分上下,恰好與常見相反,以紅樓中人物為例,是傻大姐上,林黛玉下。佛家平等看人,認為都有情慾,因而就都有苦。治病要除病源,所以佛家的滅苦之道是扔掉情慾,戒律數百條,所求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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