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生而知之者」,見於韓文公的《師說》,《師說》入中學語文課本,所以這句話連五尺之童也熟悉。但熟悉並不等於透徹瞭解。——就是韓文公,瞭解到什麼程度也會成為問題。問題來自「知」,或說知的範圍,我們如何規定。有些哲學家,如康德,認為悟性的形式是先天的,這是能知的根本,如果也納入知的範圍,顯然,韓文公這句話就錯了,因為不是一切知都非生而知之。哲學家喜歡鑽遠離常識的牛角尖,是某種意義的瘋子,也許以躲開為是。那就降一級,到心理學家的門口試試。
這些人口中筆下有所謂本能,如甫離娘胎,碰到乳頭會吮吸,有下墜感就緊握,聽到大聲會吃驚,漸漸成長,以男童為例,見到嬌柔的女孩子會心神不定,等等,如果也納入知的範圍,韓文公的高論就又錯了。求不錯,就要學習韓文公,是常常用之乎者也的腔調說大話,而不深究話的涵義。不深究,或依常識,我們的很多(或應說無數)知識和技能確是非生而知之,而是學來的。學是吸收,吸收必有所自來,總稱為「教」。說總稱,因為教,就其性質、方式、效果等方面說,尤其具體化,會多到無限。大題只好小作,想只說一種情況,是教的一方,所費很少(既非學院式,又非長時間),而學的一方,收穫很大。這樣打算盤幹什麼?是想說明,在教和學的兩方面,也容許取巧,用藥語說是偏方未嘗不可治大病,用詩語說是「天涯何處無芳草」。關鍵在於自己要能沙中見金,然後要如參禪時所求,能悟入。
說到參禪,如果像傳說的那樣真能得頓悟,應該說是在教的所費少方面,學的收穫大方面,都拔了尖兒。如以下兩個例就是這樣(均見《五燈會元》):
(金陵俞道婆)市油糍為業。常隨參問琅邪,邪以臨濟無位真人話示之。一日,聞丐者唱蓮華樂云:「不因柳毅傳書信,何緣得到洞庭湖?」忽大悟。
(中丞盧航居士)與圓通擁爐次,公問:「詩家因緣,不勞拈出;直截一句,請師指示。」通厲聲輯曰:「看火!」公急撥衣,忽大悟。
禪家所謂悟,用門內話說是破了生死關,得解脫,用門外話說是看破了紅塵,不再有世間煩惱,總之都是得了最「高」的受用。
可惜這「高」字會帶來困難,因為據《論語》,「仰之彌高」之後還有「鑽之彌堅」。鑽不透,悟入就無望,不如實際些,說點有望的。想不避自吹自擂之嫌,說自己一點點經歷而真就受用的。是40年代,也就是半個世紀以前了,有一天我由天津坐火車回北京,記得是在廊坊附近,聽剛上車的兩個農民對話,一個說,「有享不著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其時我正在涉獵人生哲學方面的著作,腦子裡旋轉的常是人生的意義,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震,想得很多,其中心是定命,其極也是人生沒有意義。另一件時代更早,是聽我的長兄說的。其時他在縣立小學工作,有個男生夜裡到一個女教師門口小便,次數多了被捉住,受到開除處分,派一個老工友押送還鄉,路上老工友問他怕不怕難看,他說:「慣了一樣。」這使我感慨更多,因為其人生方面的深遠意義必是理想(或兼幻想)的破滅。
這兩次常人的含有哲理的常語使我更清楚地看到人生的現實,就是說,我受到教育,學到很多東西。語雲,學以致用,如何用呢?計可以分為知和行兩個方面。知的方面,講到人生,我珍視象牙之塔,但永遠記得,就算是象牙之塔,也只能建在十字街頭。這是說,嚮往理想又要安於不理想。依照王陽明的理論,知會與行合夥,於是行的方面,比如大革命自天而降,我於被批被斗之餘,就仍舊能吃能睡,這是因為,「沒有受不了的罪」,「慣了一樣」的哲語仍在起作用。當然,安於受罪,安於不向上,總是不好的,所以這裡要附加個解釋是,如果不幸碰到外力限定只許受罪,只許不向上,莊子所謂「知其不可奈何」的境況,以服藥為喻,上面所引的哲語是苦的,也只好忍痛下嚥。最後,還可以撇開苦不苦,只泛論教和學,那是,學院式以外,街頭巷尾,一言一動,如果有宋朝理學家的興趣和精神,就可以於烙餅上看到太極圖吧?這是說,有心,能悟入,就隨時隨地可以受教,不必一定到高文典冊中去找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