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比我年歲大的朋友來信,說今冬身體不好,有時臥床,想到與「老」有關的一些問題,覺得佛家列老為四苦之一,還未免把情況看得太簡單了,即如他,所感到的常常不是苦,而是難,至於怎麼難,也很難說。我覆信,說也有此種無著落之感,對付的辦法只能是祖先留在俗語裡的,「耳不聽,心不煩」,換個全面而精確的說法是:盡力求不見,不聞,不思,順日常生活習慣之流而下。信發了,靜坐一會兒,「思」不聽話,硬找上門,才發現覆信所云,即使不好說是自欺欺人,也總是站不住腳了。想得很多,於是舊病復發,也想說說。拿起筆,先要標題,為了難。浮到心頭的有一些,如「老者安之」,近於吉祥話,不合適,「關於老年的想望和實行的兩歧」,過於纏夾,又字數太多,也不合適,「大紅牌樓之夢」,離詩太近,離實際太遠,又點不能代面,更不合適,總之,難於找到個合意的。正在此時,靈機一動,忽然想到玉溪生,於是學他以無題表難說的妙法,也以「無題」為題。不過題雖無,內容卻有個大致的輪廓,是圍繞著老的難而胡思亂想。能夠想出一些道道,當然好;不能,摸摸底,甚至知難而退,也好。
關於老,也和其他許多事物一樣,在想想、說說、寫寫的範圍內是一回事,在現實範圍內是另一回事,前者容易而後者難。容易的也可以說說。《莊子·大宗師》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氣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其中說到老,認為可以換來「佚」,很樂觀。真是這樣嗎?這要看所謂佚是指什麼。莊子把佚放在勞之後,可見所謂佚是指「不勞累」,其意是子孫成了人,把生產重擔接過去,自己就可以閒散享清福了。佚還有「安」義,性質或所求就高多了。安有身心之別:身安是沒有被動的勞累,沒有病苦;心安難說,不得已,只好用一句廢話形容,是感到這樣正好,不再希求什麼。但身心緊密相連,身不安必致成為或表現為心不安,所以昔人說所求,常常不提身而只說心安理得。
為了化複雜為簡單,我們無妨把佚的二義分開,說不勞累義主要指身,安義主要指心。這樣,用現實來衡量佚我以老說法的對錯,顯然,用不勞累義,對的可能性就大一些,但也不能完全對,因為世間很複雜,就是有了退休(高級的曰離休)制度的現在,也總會有老了,還不能不靠勞動掙飯吃的;用安義,對的可能性就小多了,因為,上上人物如曹公孟德,還不能忘懷於分香賣履,等而下之的凡人就更不用說了。這其間,還有個情況,也要說一下,是老與死關係近,於是隨著老而來的就常常不是佚,而是怕,怕一旦撒手而去,黃金屋,顏如玉,都成為一場空。不過,依我們神州的傳統,死是必須忌諱的,這裡也就只好說與死無關的老。可以不勞累了,或說有了佚的條件,而心偏偏不能佚,如我那位朋友,我,以及無數的同道那樣,怎麼辦?或至少是,怎麼解釋?
理論上或想像中,心安可以有兩種狀態,虛和實。虛是無,所想,比喻說,寂然不動,所得自然是安然;實是有所想,而且是專注於什麼,這就成為不游移的定,所得是另一種安然。昔日的聖哲,有不少是推重前一種安的,《詩經》說的「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老子設想的「虛其心,實其腹」,禪宗設想的「自性清淨」,都可以歸入這一類。但這種心理狀態,近於無夢的睡,可能嗎?證驗,很難。例如十幾年前,我在張家口,秋陽以曝之的時候,多次看到,五六位男老人坐在街頭商店的簷下,不視不語,安靜如參禪,我曾想,這大概就是老子所嚮往的虛其心吧?但繼而一想,也可能不是這樣,因為人不可貌相,比如其中的某一位,也許正在為兒媳的發脾氣而煩惱,那就是身似安而心很不安了。總之,至少就得天不獨厚的人說,求心安,走虛的這條路是既大難又沒有把握的。
實的路呢?有多種。想分為兩類,曰進取,曰保守。先說進取型的,可以名為「老驥伏櫪」。孔孟所代表的儒家走這一條路,不服老,所以說「不知老之將至」,要「知其不可而為」。為,心有所注,有時還會想到有志竟成之後的所得,總可以心安了吧?儒門之外,走這條路的也是無限之多。廉頗流亡到魏國,「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這英風使千年後的辛稼軒還不禁感慨系之,寫詞發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書獃子不能金戈鐵馬,至死眼不離書,手不離筆,走的也是這一條路。再說保守型的,是為可有可無之事,以遣退休之生。
這也是古已有之,但今日成為遍地皆是。花樣有多種:守舊派可以坐著下棋,走著搖畫眉鳥籠,或者興之所至,哼幾句京戲;維新派可以穿上老年時裝,排入什麼隊,跳老年迪斯科,甚至唱幾句流行歌曲。語雲,無癖不可以為人,又雲,好者為樂,得其樂,也就可以心安了吧?但是情況並不這樣簡單。如廉頗、辛稼軒,雖然志在千里,實際卻是壯志未酬,未酬,顯然心就不能安。退一步講,就是壯志酬了,如漢高祖,回首當年,也不是事事如意,可見仍是心不能安。養鳥、跳迪斯科等等也是這樣,尤其意在借此以淡化心煩的,常常是,表面看,不愁衣食,福壽雙全,實際卻是「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
這樣,虛,實,當做治療心不安的藥,就都不能有特效。原因何在?形而上的,難說。只說形而下的,再縮小,只說寸心知的。病源可能不只一種。俗語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但是很遺憾,常常是難忘當年勇。「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重則會引來眼淚,輕也會引來心不安。當年,捨不得,還是消極一面,力之小者。還有力之大者,積極一面的,那就厲害多了,是一種縹緲而又黏著的難以名言的想望,在心頭,甚至在夢裡,徘徊,尋,不得,逐,不去,於是迫壓反而成為一種空虛感。感是收,緊接著是放,成為情,也許就是愛菊的陶公之所謂「閒情」吧?其性質,難言,表現於外卻不難把捉,是重則為悲傷,輕則為悵惘,總之是表現為心不安。
怎麼辦?我的私見,是不宜於用大禹王的尊人鯀的辦法,堵而塞之。要疏導,也就是容許這種想望存在,甚至馳騁。想望是有所求,即使是縹緲的,這在老年,合適嗎?孔子說:「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這是提倡謙受益,反對有所求。其實又不盡然。理由有釋義的,是他所謂「得」的對象,指與「利」有關的,閒情的所求與利無關,或關係很小。理由還有舉事的,是他夫子自道,說「吾與點也」,所與是「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也是縹緲的想望,他不只容忍,而且深思成為事實,可見是不在戒之內的。
但是可惜,成為事實卻大不易。原因都可以歸諸縹緲。其一,因為縹緲,就不像想買一件長城風雨衣,吃一頓全聚德烤鴨,那樣容易實現。其二,也因為縹緲,它就容易來去無蹤而且無定,具體說是,有時以為它一晃之後消失了,驀然回首,它卻在燈火闌珊處,正是驅之不去,有時還自來。只得再問一次,怎麼辦?我的辦法是借用蔡元培校長的發明創造,「兼容並包」,就是:想望任它想望,不能成為現實任它不能成為現實。隨世風,話還無妨說得嚇人一些,那就成為「心在天上、腳在地上主義」。
此話怎講?可以現身說法,用許多實例來說明。但是閒話不宜於過長,只好化多為一,只說一種顯著的。時間說不準,總是花甲之後,應該寫《歸田錄》而沒有條件寫的時候吧,常常興起一種「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願望。狐死首丘,做白日夢,想在自己住過的一些地方選取其一。生地,殘敗,山林,孤寂,不多計算就選了第二故鄉的通縣,學校西邊不遠的「大紅牌樓」。我在通縣住了六年,未曾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可是回顧,可懷念的地方還是不少,如東門外的運河濱,北門內的西海子和燃燈塔,新城南牆外的復興莊,西門外的閘橋,都是。而最系心並曾入夢的卻是大紅牌樓。通縣有舊新兩城,舊在東,由西面展出一個東西長、南北短的城,推想是用以保護東倉、西倉兩個糧倉的,名為新城。糧倉靠南,運糧的路在西倉的西牆外,南北直直的一條石路,路的近北端有個紅色的牌樓,於是我們稱西倉以西這一帶為大紅牌樓。
石路北口外是新城的貫通東西的大街,東通舊城,西通西門。我們學校在街北,校門在石路北端以東的一兩箭之遠。石路北口外有幾家小商店,印象深的是兩家小飯館,路南的Woman館和路北的張家小鋪。張家小鋪師徒二人,賣的肉餅和炸醬麵,我們一直覺得很好吃。西倉早已無糧,成為大空場,我們可以自由進入踢足球。順石路南行到城根,有門洞通潞河中學,那裡有護城小河,草地,西式小樓,風景很美。因此,無論我們是去踢球還是往潞河中學去玩,都要經過大紅牌樓。石路以西是一片樹林,由小徑望過去,有稀疏的人家,柴門小院,鳥語花香,間或可以看見晾衣服的人影,以及一點點炊煙。什麼樣的人家呢?竟至沒有進去看看。30年代初我離開通縣,一晃40年過去,還是沒有結廬的條件。可是有了結廬的幻想,於是就閉目畫夢,常常想到大紅牌樓。想,有一次還入了夢,好像那裡還是那麼幽靜,樹林裡,竟有了我自己的一個小院,窗下一棵海棠樹正開花,窗內有輕輕的語聲。
以上說的是心在天上的一半。還有腳在地上的一半,也要說說。60年代前期和80年代早期,我兩次到通縣。後一次是專為訪舊,連母校也進去了。室內院內都空空,據說是西倉蓋了新房,遷了。當然要想到大紅牌樓,可是沉吟一下,沒有敢去,怕的是僅存的夢也隨著人煙稠密而幻滅。不看,舊日的柴門小院和鳥語花香永在,於是心就可以長在天上。但腳是不能到天上的,我就還可以靠它們二位,居家上下樓,出門擠公共車。重複一遍,此之謂心在天上、腳在地上主義。
同病的讀者會問,這樣就可以獲得心安嗎?不得已,再加一味藥,曰盡人力,聽天命。天命降,成為現實;如果現實竟是沒有絕對心安,老了,就更應該承認現實。這承認的心理表現也許是「安於不安」,所謂煩惱即是菩提,或阿Q式的勝利,雖然也是接受定命,卻盡人力而苦中作樂,總比終日愁眉苦臉,賠了夫人又折兵好得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