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有一隻母羊,下午生了兩隻小羊。小羊落地之後,瘸瘸拐拐地掙扎了幾分鐘,就立起來,鑽到母羊腹下,去找乳頭。據說這是本能,生來如此,似乎就可以不求甚解了。
生命樂生,表現為種種活動以遂其生,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其實卻不容易理解。從生理方面說,有內在的複雜構造限定要如此如彼;從心理方面說,有內在的強烈慾望引導要如此如彼。所以能如此如彼,所以要如此如彼,究竟是怎麼回事?原因是什麼?有沒有目的?
小羊,糊里糊塗地生下來,也許是「之後」,甚至也許是「之前」,有了覺知,感到有個「我」在。於是執著於「我」,從「我」出發,為了生存,為了傳種(延續生命的一種方式),求乳,求草,求所需要的一切。相應的是生長,度過若干日日夜夜,終於被抬上屠案,橫頸一刀,肉為人食,皮為人寢,糊里糊塗地了結了生命。
人養羊,食羊之肉,寢羊之皮。人是主宰,羊是受宰制者,人與羊的地位像是有天淵之別。據人自己說,人為萬物之靈。生活中的花樣也確是多得多。穿衣,伙食,住房屋,乘車馬,行有餘力,還要繡履羅裙,粉白黛綠,弄月吟風,鬥雞走狗,甚至開府專城,鐘鳴鼎食,立德立言,名垂百代,這都是羊之類所不能的。不過從生命的性質方面看,人與羊顯然相距不很遠。也是糊里糊塗地落地。之後,也是執著於「我」,從「我」出發,為了飲食男女,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甚至口蜜腹劍,殺親賣友,總之,奔走呼號一輩子,終於因為病或老,被抬上板床,糊里糊塗地了結了生命。羊是「人殺」,人是「天殺」,同是不得不死亡。
地球以外怎麼樣,我們還不清楚,單是在地球上所見,生命現象就千差萬別。死亡的方式也千差萬別。老衰大概是少數。自然環境變化,不能適應,以致死滅,如風高蟬絕,水涸魚亡,這是一種方式。螳螂捕蟬,雀捕螳螂,為異類所食而死,這又是一種方式。可以統名為「天殺」。樂生是生命中最頑固的力量,無論是被抬上屠案,或被推上刑場,或死於刀俎,死於蛇蠍,都輾轉呻吟,聲嘶力竭,感覺到難忍的痛苦。死之外或死之前,求康強舒適不得,為各種病害所苦,求飲食男女不得,為各種情慾所苦,其難忍常常不減於毒蟲吮血,利刃刺心。這正如老子所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也無怪乎佛門視輪迴為大苦,渴想證涅槃到彼岸了。
有不少人相信,天地之大德曰生,因而君子應自強,生生不息。我們可以說,這是被欺之後的自欺。糊里糊塗地落地,為某種自然力所限定,拚命地求生存,求傳種,因為「想要」,就以為這裡有美好,有價值,有意義。其實,除了如叔本華所說,為盲目意志所驅使以外,又有什麼意義?
天地未必有知。如果有知,這樣安排生命歷程,似乎是在惡作劇。對於我們置身於其內的「大有」,我們知道得很少。可以設想,至少有兩種可能:一、它存在於無限綿延的時間之中,其中的任何事物,前後都有因果的鎖鏈聯繫著;二、它是無始無終的全部顯現的一種存在形式或變動形式,前後的時間順序,只是我們感知它的一種主觀認識的形式。如果是前者,則從最初(假定有所謂「最初」)一剎那起,一切就為因果的鎖鏈所束縛,所有的發展變化都是必然的,就是說,其趨向是騎虎難下。如果是後者,則一切都是業已完成的,當然更不容有所謂選擇。總之,死也罷,苦也罷,都是定命,除安之若素以外,似乎沒有別的辦法。
古人有所謂「畏天命」的說法。如果畏是因為感到自然力過大,人力過小,定命之難於改易,則這種生活態度的底裡是悲觀的。古今思想家裡,講悲觀哲學的不多。叔本華認為,生活不過是為盲目意志所支配,其實並沒有什麼意義,他寫文章宣揚自殺,說這是對自然的一種挑戰(意思是你強制我求生,我偏不聽從),可是他自己卻相當長壽,可見還是不得已而順從了。世俗所謂悲觀,絕大多數是某種強烈慾望受到挫折,一時感到痛苦難忍,其底裡還是樂生的。真正的悲觀主義者應該為生命現象之被限定而綿延、無量齷齪苦難之不能改易而憂心,應該是懷疑並否定「大有」的價值,主張與其「長有」,毋寧「徹底無」。
徹底無,可能嗎?無論如何,「大有」中的一個小小生命總是無能為力的。孟德斯鳩臨死時候說:「帝力之大,如吾力之為微。」畏天命正是不得不如此的事。不過,受命有知,作《天問》總還是可以的,這也算是對於自然的一個小小責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