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23章 求頓悟的新路
    作為一種教學方法,這個新路,由禪門外的人看,很怪。如:

    (1)芭蕉慧清禪師——上堂,拈拄杖示眾曰:「你有拄杖子,我與你拄杖子;你無拄杖子,我奪卻你拄杖子。」靠拄杖,下座。僧問:「如何是芭蕉水?」師曰:「冬溫夏涼。」問:「如何是吹毛劍?」師曰:「進前三步。」曰:「用者如何?」師曰:「退後三步。」問:「如何是和尚為人一句?」師曰:「只恐闍黎不問。」上堂「會麼?相悉者少。珍重!」問:「不語有問時如何?」師曰:「未出三門千里程。」問:「如何是自己?」師曰:「望南看北斗。」問:「光境俱亡,復是何物?」師曰:「知。」曰:「知個甚麼?」師曰:「建州九郎。」(《五燈會元》卷九)

    (2)仰山慧寂禪師——僧參次,便問:「和尚還識字否?」師曰:「隨分。」僧以手畫此○相拓呈,師以衣袖拂之。僧又作此○相拓呈,師以兩手作背拋勢。僧以目視之,師低頭。僧繞師一匝,師便打,僧遂出去。師坐次,有僧來作禮,師不顧。其僧乃問:「師識字否?」師曰:「隨分。」僧乃右旋一匝,曰:「是甚麼字?」師於地上書十字酬之。僧又左旋一匝,曰:「是甚字?」師改十字作字。僧畫此○相,以兩手拓,如修羅(惡神名)掌日月勢,曰:「是甚麼字?」師乃畫此相對之。(《五燈會元》卷九)

    (1)用語言,都難解,尤其是無而奪卻,不出門行千里,望南看北斗,事實不可能,更使人莫名其妙。(2)多用形相,○、、、背拋,旋轉一匝,打,都表示什麼?很多人有這樣的感覺,中文典籍,最難讀的是禪宗語錄,原因是不能循常規求得確解。如上面的兩例所顯示,一種可能是本來就不表示什麼確義。這,至少是發此言作此相的禪師們不會同意。那麼,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是有確義,只是不在語言和形相的常規範圍之內。之外,這就跑了野馬,有向任何方向去的可能,怎麼去捕捉?

    怎麼去捕捉的問題暫放一放,這裡先談談為什麼會往這怪路上走。禪師們都是眾生無邊誓願度的,願度,對於學人當然會「老婆心切」,可是用的辦法像不是「循循善誘」,因為莫名其妙就談不到悟入。這顯然是個矛盾。矛盾而容許存在,並順流而下,一發而不可遏,總當有個堅強的理由,或說必要的原因。這,禪師們自己沒有說。可是有間接的表示,如:

    (3)雲居曉舜禪師——首謁劉公居士家。……士曰:「老漢有一問,若相契即開疏,如不契即請還山。」遂問:「古鏡未磨時如何?」師曰:「黑似漆。」士曰:「磨後如何?」師曰:「照天照地。」士長揖曰:「且請上人還山。」拂袖入宅。(《五燈會元》卷十五)

    (4)船子德誠禪師——道吾(宗智)後到京口,遇夾山(善會)上堂。僧問:「如何是法身?」山曰:「法身無相。」曰:「如何是法眼?」山曰:「法眼無瑕。」道吾不覺失笑。……吾曰:「某甲終不說,請和尚卻往華亭船子處去。」(《五燈會元》卷五)

    雲居和夾山的所答,依佛理說不能算錯,可是因此而前者謁人碰了壁,後者為道吾所恥笑。為什麼?推想是因為他們用了常語,不怪。這樣說,教法求怪,而且越來越怪,還不只是順流而下,而且是「有意」順流而下。這有必要嗎?或者說,究竟為什麼才成為這樣?可能有以下一些原因。

    (一)常語是走漸的路,與頓的要求有距離,甚至不同道,因而求頓就不宜於用常語。

    (二)學人急於想了生死大事,所以拋開家室,跋涉山川,去投師。見到老師,急於想知道的是兩方面的奧秘:一方面是老師那個所得(禪悟後所住的境,假定有);另一方面是這個境是怎麼得到的。所以反反覆覆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問「如何是和尚家風」,等等。可是這所得之境是出世間的,難於用世間的語言表達;怎麼得來,甚至連自己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無法說。無法說而還要說,這就碰到個兩難:或者不說;或者一說便錯。求既說而又不錯,於是擠,擠,擠,終於擠上一條小路,說而不表示一說便錯的意義。這就成為機鋒,如趙州的「庭前柏樹子」,「老僧在青州做得一領布衫,重七斤」之類。這類話,如果說有確義,學人面對它就有兩種可能:一是契,那就證明原話很對;一是不契,那也不能證明原話並不對。

    (三)南宗的理論和修持方法是即心是佛,見性成佛。怎麼能見性?是去掉蒙蔽清淨之心的業識習氣。辦法是破知見,破我執,破一切悟前那些自以為是,抓住不放的。破,似乎可以用常語,但它有致命的缺點,是:一、溫和,因而力量不大;二、尤其嚴重的是出自想破的知見的一群中,這就有如暗藏的奸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從這個角度考慮,反常語發的力量是痛斥;如果還嫌不夠,就加用臨濟的喝,甚至德山的棒。

    (四)修持,表現於修持的人,漸的辦法是覺察不出的變,今天是張三,明天還是張三;頓的辦法就大不同,悟前是張三,一旦看見桃花,或聽到驢叫,豁然大悟,就立刻變成李四。這樣大的變動,應該形於外。我的想法,有時候還難免是「有意」形於外,如斬貓,燒木佛,以至說祖師是老臊胡,等等,也許都可以歸入這一類。這樣說,是認為其中難免有些戲劇成分。自然,這是站在禪門外看的,證據只能是印象而已。

    (五)是筆記或著史的人有偏愛,覺得唯有怪才更可傳,所以把大量的平淡生活和常語都略去了。

    以上推想的原因也許不全對,也許不全面。這關係不大,因為我們著重觀察的是南宗的禪師們用什麼步法走,而不是從哪裡走來。而說起步法,表現在師徒交往之間的,確有不少是很費思索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