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悟,大難。難,是因為必須反生活的常情始能獲得。常情是飲食男女,或者說,看見錦衣玉食,看見西施和潘安,覺得好,並進而企求。求得,覺得樂;不得,覺得苦。對於苦樂,是盡全力避免前者,取得後者。此外,再加上立德、立功、立言,生則高官厚祿,死則有人慎終追遠之類,自我安慰,說是無憾,而已而已。佛家就大不同,認為這都是在苦海中流轉;想脫離,就要走完全相反的一條路。這相反的一條路,至少由常人看,怪誕,渺茫,而且太崎嶇,幾乎是連舉步也困難。怎麼能走通呢?顯然,用現在的話說,要改造思想;而且小改不成,必須大改,改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才勉強可以及格。佛家的修持,主要是禪定,後來南宗禪改為參禪,目的就是思想真能夠得到改造。能得不能得,關鍵在於能不能以新境代舊境。
如上一章所分析,感知的境,因為有現實為證,變換幾乎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好在冥想方面多下工夫。這冥想的境,即所謂新境,或說禪境,「生」和「存」都不容易。所謂生,是冥想時,真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所謂存,是悟以後,長時期,即便走出山林,碰到錦衣玉食,碰到飛燕、楊妃,仍舊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或者總的說,是心不再為(感知的)境移,因而也就不再有煩惱。佛家稱有煩惱為迷,不再有煩惱為悟。常人當然相反,會說迷是常態,悟是變態。禪師們,至少悟之前也是常人,那麼,求悟就要由常態走到變態,仍用常人的話說,要視有為空,感樂為苦,等等。這顯然太難了。難而求有成,不能不下大工夫。這工夫,如果身和心可以分開說,是以心(冥想)為主力,身為助力(居山林、靜坐、調息等),求變知見,變愛惡,變取捨。
這樣大的變,要靠堅忍的修持才能取得。修持,同是禪,方法也會因宗派的不同而有差異;又同一宗派,也會因人的不同而有細微的差異。關於宗派的較大不同,圭峰大師宗密在《圓覺經大疏》《禪源諸詮集都序》等著作中有較詳的說明。《圓覺經大疏》分禪法為七家:一是「拂塵看淨,方便通經」,意思是勤除染污,以明清淨本性,並以通經為助力。二是「三句用心,謂戒定慧」,意思是要無憶,無念,莫忘,即修戒定慧。三是「教行不拘而滅識」,意思是破一切執著,以無心得妙道。四是「觸類是道而任心」,意思是一切作為皆可顯佛性之用,不思善,不思惡,任心而行。五是「本無事而忘情」,意思是心境本空,明此理即可忘情,忘情即無苦。六是「借傳香而存佛」,意思是師徒授受,以傳香為記,以念佛求無想。七是「寂智指體,無念為宗」,意思是心體本寂,識此清淨心即可證涅槃。這類別是由學理方面分析出來的;實際去行,恐怕難於這樣清楚地劃清界限。又,關於心、識、體、用之類,如果深入追求,就會陷入名相的大海,所以這裡還是只好遷就常識,少管修持的心理狀態,而多注意修持的功效,即漸或頓。
依常理,修持,以及變,大不易,路程都應該是長的;可是由南朝竺道生起,尤其由六祖慧能起,有不少禪師相信,也可以短到一瞬間。時間長是「漸」,時間短是「頓」。兩者都是求得禪悟的方法,其性質和分別,以及其間的關係、得失等,也是想瞭解禪的人不能不追根問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