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說,人生現象雖然是一,對人生的看法卻可以是多。原因主要是兩種。一、人生現象包羅萬象,某一人切身經驗的只能是其中的星星點點,這星星點點有特定的性質,由滿足慾望的程度方面說是有量的差別,甚至大差別,就是說,或者樂多苦少,或者苦多樂少。二、即使苦樂的程度相同,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也會有不同的感受和反應。感受和反應不同,看法和對待辦法也就隨著不同;這不同如果多而且深,就會形成「道」的差異。這有如同是買票消閒,有人看京戲,有人看芭蕾舞。道的差異,就中土說,最突出的是儒家和佛家的背道而馳。佛家遠離代表常人的儒家,原因也可以舉出兩種。一種小的,是社會現實。總的有天災人禍,分的有機緣舛錯,以致安全和幸福沒有保障,或說確是有不少苦,甚至難以忍受的苦。
一種大的,是佛教來自印度,隨身帶來產地的非中土所有的思想,如現世多苦、六道輪迴、修苦行可以解脫之類。戴著這種異國眼鏡看人生,結果由淺到深就成為:一、現象界的森羅萬象,睜眼時便有所選擇,總是多看見不可取的而少看見可取的,或說見苦而不見樂。二、常常是,一般人感到可取的,佛家卻認為無所謂,甚至可厭棄的。三、再發展就成為對「欲」,以及作為欲的表現和助力的「情」的否定(自然難於徹底,詳見下),比如說,使常人神魂顛倒的錦衣玉食、翠袖羅裙之類,所謂人之大欲存焉,佛家偏偏要避之若仇。四、因為有以上觀感,於是盡終生之力求證涅槃;辦法,就禪宗說是「自性清淨」;什麼是淨?實質不過是清除一切常人的欲而已。常人,以及代表常人的儒家,人生之道是率性,就是求欲的合情合理的滿足。這條路,用佛家的眼光看,是不只無所得,而且必致永沉苦海。
這樣,就對欲的態度而言,儒佛就正好相反,儒家是「順」之,佛家是「逆」之。可是照佛家的看法,只有這樣才能得到真值得獲得的,才是「順」。我們,如果站在常人的立場,就無妨說佛家是「以逆為順」。這逆,佛家也並非視而不見,因為他們承認自己的人生之道是「出世間法」。出世間,設想能夠求得無慾的人生,至少由常人看,困難一定不少。這一點,佛家也清楚地認識到。因而就不能不講般若真空之類的理,堅持戒定慧之類的行,以及發展到禪宗,坐蒲團,參機鋒,由棒喝直到燒木佛,面貌雖然怪,用心卻是苦的。還不只用心苦,由常人看,這條路也是苦的,因為逆,就是行舟,也太難了。有不少人進一步,不只說難。而且說背人之性,虛妄不實。不過談人生之道,說實虛要有個前提,而設想一個前提,理論上並能獲得人人承認,恐怕比佛家的背人之性更難。因此,對於佛家的逆,作為一種人生之道,我們最好還是虛心地看一看,想一想,先分析而後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