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18章 身 後 名
    一位共事三十多年,又同有硯癖的朋友,近年來健康情況日下,病種逐漸增多,住醫院的時間逐漸加長,不久前,終於如某先輩所說,家與醫院之間,往往返返,總會有一天,往而不返,他就真往而沒有返,與世長辭了。人生不過這麼一回事,少壯時候,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甚至澄清宇內,放馬華山之陽,到頭來也終於不能闖過這一關,要撒手而去。就撒手的人說,似乎佛家的說法也大有道理,那是「萬法皆空」。不過空,終歸是說容易;至於做,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且說這位朋友,辭世之後,遲遲不火化。我感到奇怪,問參加治喪的人,知道家屬希望的舉行儀式,並不是一帆風順。我心裡說,這又何必,人死如燈滅,下者填溝壑,上者入乾陵,也只是給活人看看,反正死者是不能知道了。比較起來,數月前,南京一位老友的辦法好,不拖泥帶水,那是他家屬在寄來的訃告中說明的,遵照遺願,不舉行任何儀式,不接受任何禮品。這態度是達,或說能看破。當然,徹底破,是連禪宗六祖也做不到,因為還要為真身建塔。南京這位朋友不建塔,卻在前幾年,自己掏腰包(出版社不印,因為會賠錢),刻印了詩稿,分贈諸故舊。目的很明顯,是自知不久於人世,人走,把詩留下。

    走了,留下點什麼,有必要嗎?可以有相反的兩種看法。一種是「徹底」的哲人的,是無所謂,因為或早或晚,總要湮滅,費力爭一點時間,不必;還有,所得至多是身後名,為自己不能知道的什麼輾轉反側,不值得。但哲人,尤其徹底的,太少;而且,即使有,也總當是察見淵魚者不祥。生活的上計也許應該是鄭板橋的,難得糊塗。糊塗也難得,於是我們就不能不中庸。那就看法說是另一種,常人的。「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是代表常人的聖人的意見。但要名(包括生時和身後),麻煩就來了。一般是通過各種渠道,用相當大或非常大的力量,以求取得。而能得不能得,那就不一定,因為不能完全依靠主觀能動性。

    總而言之,人生,有了生,能夠一輩子飽暖,平安地走入泉下,大不易;能夠獲得超過姓名之名的名,尤其不易。更值得慨歎的是,這名還會帶來一些難於弄明白的問題:靠得住嗎?有什麼意義嗎?因而,值得兢兢業業,甚至為之獻身嗎?這類問題,其實不想也就罷了。而人,有不少是慣於自尋苦惱的,如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還是若干年前,無事可做,有時悶坐斗室,就不由得想到人生的玄遠方面的一些問題。胡思亂想,自然難於納入流行的規範。但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也就隨手記下來,以便「藏之名山」。日前檢視,談了十幾個方面,卻漏掉「名」的方面。於是一鼓作氣,補了一篇,標題為《不朽》。所談正是「身後名」的問題。這是板著面孔談的,推想喜歡聽聽閒話的諸君未必有耐心聽,但是語雲,人各有所好,又社會的最高理想是各取所需,那就只給也喜歡自尋苦惱的少數諸君看看也好,所以不避偷懶,把那篇不加不點地抄在下邊。

    不??朽

    不朽是樂生在願望方面的一種表現。不是最高的表現,是讓步的表現。最高的表現是長生,如秦皇、漢武所求的那樣,煉丹道士如葛洪之流所幻想的那樣。長生做不到,不得已,才謙退,求不朽。這有多種說法。如俗話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太史公司馬遷是:「立名者,行之極也。……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左傳》說得全面而細緻,是:「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不廢,表現有多種。最通常的是見於文字,如蘇東坡,不只有各類著作傳世,而且《宋史》有傳。其他形式,如某制度是某人所創,某建築物是某人所建,某宅院是某人所住,某器物是某人所遺,某墳墓是某人的長眠之地,等等,都是。表現方式不同,而實質是一個,即死人存於活人的記憶裡。

    這可憐的情況是近代科學知識大舉入侵的結果,以前並不是這樣。晉阮瞻作《無鬼論》,據說鬼就真正來了,可證流傳這故事的人還是相信有鬼的。鬼由靈魂不滅來。靈魂不滅,形亡神存,比只是存於其他人的記憶裡會好得多吧?因為這雖然不是長生,卻是長存,並沒有人死如燈滅。可惜的是,這種美妙的幻想有無法彌補的缺漏。神與形合,成為某人,死則離,離後的神是什麼樣子?與形同(世俗的迷信這樣看),說不通,因為神是獨立於形外的;與形不同,難於想像。其次,靈魂也離不開處境。一種可能,暫借世間的形,在世間以外的什麼處所長存,如楊玉環,在海上仙山,如《聊齋誌異》的連瑣,在墳墓(代表陰間)裡,這樣的長存,當事人會安之若素嗎?至少是活人以為,不會安之若素,所以還要再找個形,復返人間(托生)。可是,這樣一來,前生是王二,此生是張三,來生是李四,三人形貌不同,互不相知,還能算做長生嗎?何況還有佛家的六道輪迴說,此生是張三,來生也許不是李四,而是一頭驢,這離長生的設想就更遠了。幸而我們現在已經不信這些,可以不談長生、長存,只談不朽,即所謂人過留名。

    先由反面說起,也有對留名不感興趣的。通常是把世事看破了,反正是那麼回事,混過去算了。「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是常人群裡有這種看法。也可以出自非常人,如漢高祖的呂後就不止一次地勸人:「人生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還有帶著牢騷的,如說:「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反正同樣是消滅,名不名無所謂。更進一步是逃名,遠的有巢父、許由等,後來有寒山、拾得等,只是因為世間不乏好事者如皇甫謐、豐干之流,他們才事與願違,竟把名留下來。

    對留名無興趣有多種原因,可以不深究。但有一點卻絕頂重要,就是貨真價實的非常之少。大人物,連反對個人迷信的在內,都多多少少會戀戀於個人迷信。一般人,幸而能達,男的就爭取登上凌煙閣,女的就爭取建個貞節坊;辦不到,退讓,總還希望蓋棺之後,墓前立一塊刻有姓名的石碑。平時也是這樣。求立德,立到能夠出大名,難。立功,如管仲、張騫,自然也不易。立言像是比較容易,但寫點什麼,有人肯印,有人肯買了看,尤其改朝換代之後還有人肯買了看,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不得已,只好損之又損。有些人連衣食都顧不上,當然要把精力和注意力全部放在柴米油鹽上。稍有餘裕就難免舊病復發,比如有機會到什麼地方旅遊,就帶上一把小刀,以便找個適當處所,刻上某年月日某某到此一遊。總之,人,有了生,就無理由地捨不得,但有生就有死的規律又不可抗,怎麼辦?留名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於是求不朽就成為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上面說,不朽,不管表現方式如何,實質只能是存於來者的記憶裡。這不是空幻嗎?如果深追,會成為空幻。以蘇東坡為例,直到現在,還有很多很多的人知道他,從知道他這方面衡量,他確是不朽了。可是,他能知道嗎?他早已人死如燈滅,自然不能知道。就自己說,自己不能覺知的事物究竟有什麼價值呢?還可以看得更遠些,文字的記載,甚至人,以及我們住的世界,都會變化以至消亡,一旦真成為萬法皆空,所謂不朽還有什麼意義嗎?這樣考慮,我們似乎就不能不懷疑,所謂不朽,也許只是樂生而不能長有,聊以自慰,甚至自欺的一種迷信吧。

    但我們也可以從另一面看,那就答覆即使是肯定的也不要緊,因為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究極價值,我們不知道,那麼,為了率性而行,在有些事情上,我們就無妨滿足於自慰,甚至安於自欺。秦始皇自稱為「始」,在沙丘道中,長生的幻想破滅了,卻相信子孫統轄天下可以萬世不絕,這由後代讀史的人看是自欺。但他得到的卻是安慰,貨真價實,不折不扣。不朽就是此類,生時自慰,心安理得,甚至因想到不虛此生而歡樂,而不畏死,功用確是很大的。

    還有己身之外的功用。不朽,就理論說有兩類,流芳千古和遺臭萬年,而人的所求總是前者。這樣,存於來者記憶裡的所謂不朽就有了導引的道德力量,因為來者和古人一樣,也不能忘情於不朽。

    不過無論如何,不朽總是貌似實實在在而實際卻恍兮惚兮的事物。死前,它不是現實,只能存於想像中。死後,它至多只是活人給予死者的一種酬報,而可惜,死者早已無覺知,不能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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