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19章 安 苦 為 道
    已故老友齊君的兒子,行敬父執的古道,由天津來看我。第一次來,進屋坐定之後四處看,見所坐是數十年前通行的木椅,沒有沙發,所臥是數十年前通行的鋪板,沒有席夢思,大概覺得太清苦了吧,有慨歎之意。他忙,要趕火車,我應該用我的也許含有哲理的怪論安慰他而沒有時間說,但有話不吐不快,只好於他走後寫在這裡。

    記得是文化大革命中在干校接受改造時期,在排長姜君的怒目惡聲之下,搬磚,和泥,挑水,打更,等等,身無一分一秒之暇,心卻閒得要命。謝天命,人,只要有一口氣,總會創造出各種招數以適應環境。我的招數之一是冥想(只有天知、地知、己知)一些有關人生的種種。其時我的思路似乎還不太遲鈍,於是東拼西湊,化零為整,終於想出個總的退避之道,曰:即心是佛,安苦為道。即心,閉門尋得清淨的自性,過於渺茫,難於證驗,也就不好講。這裡只說安苦為道。

    現在看來,安苦為道的「苦」,在我的心中,意義因今昔環境不同而有不小的變化。先說那時候的,是來於《呂氏春秋》「貴生」和佛門「境由心造」的夾縫,或者說,擠出來的。貴生好講,而且推想會人人理解並同情,即捨不得死是也。但是活,大不易,繁重的勞動,沒完沒了,還要以眼接受怒目,以耳接受惡聲;就是這樣,有時面對眾人,還要「笑介」,然後「吉甫作誦」。苦不如樂,這是天命之謂性規定的。如何能變苦為樂,或退一步,變大苦為小樂,或再退一步,變難忍之苦為可忍之苦?乞憐於干校之門或排長之門,行不通;只好向無數前輩老太太學習,念「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即乞憐於佛門,領取「境由心造」的妙藥。這藥經過再炮製,西法中料,就成為安苦為道。而這樣的道,說高可高,那是由《莊子·大宗師》來;說低可低,不過是,默然受之,居然也過去,悟得生涯不過這麼回事,亦一得也,撇嘴微笑,勝利了,縱使有人會說這是阿Q式的。——其實這真是道,不是阿Q,理由是,在境已定、苦必來又無力抗的時候,安苦為道的辦法是不哭哭啼啼,盡量求面直對之而心不動。與心不動比,心動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大地震的龍年之後,大革命的風停了,我早已離開干校,又可以或說不得不拿筆了。環境有變,依情由景生之理,我的這個應付干校生活的發明創造應該放棄了。但是捨不得。原因的小半是「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大半是還可用,甚至還有大用。這要把苦的意義改動一下,或說放寬,包括「享受方面的節制,以至於淡泊」。淡泊,鼎鼎大名有陶淵明,又是道家思想!還是少說家,就事論事。由小事,與我的怪想法有關的小事,說起。我鄉居時候有個近鄰,五十上下歲的農民,身高力壯,農忙時節,我見他總是穿一件藍布短衣,背後佈滿大白斑,是汗濕的痕跡。他很少洗,也很少換。我「能近取譬」,感到身上不好過。看看他,說說笑笑,處之泰然。回到多有浴室、洗衣機的鳳城,我多次宣揚我的安苦為道的人生哲學,都舉這位近鄰為例,說他能安,我不能,這是我本領不夠,修養不夠。有人說,我的想法即使不完全違理,也總是失之太偏;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求多改善一些,乃人之常情。

    我在這類事上仍如孟老夫子,好辯,於是順著常情說下去,是常情有順流而下之性,任其流,也會偏。舉例,俯拾即是。一位,也如我之不出國門,有了勤洗的條件,養成內衣一日一換的習慣,說不這樣就受不了。另一位,原來也在國門之內,得個「好」機會,東渡太平洋,據說那裡熱水管與冷水管並行,入其國則隨其俗,養成上席夢思前必洗澡的習慣,不久前想回國門之內看看,曾為洗澡設備不完善而大發其愁。與這兩位相比,我堅持己見,總認為我的不關心換內衣、不關心洗澡(原因主要是信奉一動不如一靜)有優越性,因為既不會感到受不了,又不會大發其愁。有人說,這是消極的;由積極方面看,我的享受所得必少得多。我還得辯,理由是,享受所得,只有寸心知,很難用數字表示,也就很難比。即以睡鋪板而論,半個多世紀,我始終沒有感到不舒服,像是也沒有因此而所入之夢多噩,睡席夢思有什麼快感和好夢,我不知道,如果比高下,也許實驗心理學家有妙法,但我大膽預言,讓我甘拜下風是很難的。

    我承認以上的自我陶醉是消極的,即要求低就容易滿足。但利益也許不小。也舉個實例,一位西化快的老友,幾年前改穿了西裝,一次勸我也照辦,理由如何我沒問,總是較為冠冕吧,我謝絕了。我的理由藏在心裡,可以補寫在這裡。一是舊衣服還沒穿爛,應該廢物利用。二是可以少跑幾次王府井,還可以省百八十塊錢。三是換裝,要學系領帶,我拙笨,怕學不會。四是外新了,怕內跟不上。總之,仍舊貫,雖然未能冠冕,卻沒感到有什麼不安然。本諸這樣的淡泊之道,我和老伴看電視,看見著時裝的模特扭而旋轉,串門,看見人家家用電器全而進口,舊箱櫃變為新組合,地下軟綿綿,是地毯,項上手上黃澄澄,是金首飾,我們都不羨慕,心裡還是很安然。這就帶來,怎麼說呢,就算做「反經濟效益」吧,是我們就不必既要跟「錢」親近,又要為它少而發愁。

    有人會說,這還是消極的,能不能拿出點積極的看看?這不好說,因為難免妄自尊大,或吹牛之嫌。那就算做人各有見吧,也閒扯幾句。我的經驗,是不羨慕那些,就可以少事多暇,多念點什麼,多想點什麼。念,想,也會引來不安然,是另一類的,比如說,所知太少,德業太差,來日大難,還要努力等等。努力要有所向,向哪裡?多得很,但都是與錢無關或關係很小的,如我的老師熊十力先生常說的大《易》,孔子未能朝聞的道,等而下之,陶詩杜詩,直到沉思朝代的興亡,人性的善惡,由中而外的什麼論,什麼理,等等,都可以。可惜這些都是形體不明顯的,不像組合櫃那樣亮堂堂,地毯那樣軟綿綿,金首飾那樣黃澄澄,就只可自怡悅,或充其量,為知者道了。——應該就此打住,不然,再說下去,溜了嘴,就會兜出超越的精神價值來,就真成為吹牛了。

    不過,不說不等於沒有,那就再膽大些,說說精神。為了避免指名道姓之嫌,說宏觀。我的私見,出門看看,或不出門往電視機上看看,總感到精神方面的太少,物質方面的太多。不妨誇大一些說,亮堂堂、軟綿綿、黃澄澄這類時風,幾乎把絕大多數人刮得東倒西歪。又如果容許總而言之,是「錢」和「享受」統轄了一切,以至於連明天也不顧了,更不要說後天。不信,有事實為證。報載,高級賓館每人每日平均用水兩噸,長城飯店一晝夜用電量,等於前若干年北京一年的用電量;而同是報載,我們既缺水又缺電。更可怕的是這裡面還藏有「意識」,是唯有這樣豪華,才能顯示高貴。又這種意識還無孔不入,一個通時風的人告訴我,有些小青年,喜歡在人面前吸紙煙,掏出來,要是進口,一盒十元以上的,抽出一支,插在兩唇之間,用打火機點燃,機當然也是進口,五百元以上的,說只有這樣,才能表示身份。什麼身份?有錢,並有辦法弄錢。什麼辦法?五花八門,自然只有個中人能知道。這成為時風,會引來什麼問題,大家都看見,都清楚,也就不必費辭。我膽小,總是怕問題有流動性或擴張性,其結果是天塌砸眾人。其中有些人受害還是三重的,因為不只沒參加掘天柱,還有悲天憫人之懷。

    殺風景的話說得太多了,應該說幾句悅耳的。也就只好不避吹牛之嫌,說,是我的安苦為道的怪想法也許可以看做救時風病的一個偏方。但京劇《當鑭賣馬》中有雲,「貨賣識家」,那就只能希望感到有病並而憂的人,包括微觀的和宏觀的,試試了。寫到這裡,應該擲筆,忽然又想到時風力量之大,想到我的偏方的無人肯試的命運。孟德斯鳩有雲,「帝力之大,如吾力之為微」,又有什麼辦法!自己力所能及的,不過是仍珍惜家之敝帚,不扔進廢品筐送往廢品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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