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17章 有關史識的閒話 (2)
    往下說,應該有點新意,或說深意,這新意是:知識分子,所事之君敗亡,不只可以不從死,而是不可以從死。這樣說,有些熟悉歷史的人或者要大吃一驚吧?比如據傳聞,崇禎皇帝完蛋於煤山,或弘光小朝廷完蛋於南京,柳如是勸錢牧齋以身殉之,錢牧齋不聽,後來的所謂正人君子都讚揚這位河東君明大義,為錢牧齋的不能捨生,以致淪為「二臣」惋惜,而我,卻公然站在錢牧齋一邊,這不是甘居下流嗎?就說是下流吧,對不起,我想奉告,事實是我還要流得更遠。

    比如我不只一次反問:「錢牧齋,除了沒隨著崇禎皇帝死之外,你還能舉出他什麼劣跡?」問題當然不到此為止,因為還可以接著問:「公認為於己有大恩的父母死了,誓同生死的同床共枕人死了,不從死,於人格無損,何以帝王敗亡,不從死,就於人格有損?」這顯然是因為帝王的權太大,就有能力要求臣下忠於一姓(如漢周勃之誅諸呂),甚至忠於一人(如明方孝孺之不奉燕王朱棣詔),說得更鮮明些,忠君就成為至上的美德,忠到從死就能獲得最高的榮譽。有誰曾經追問,這樣的信念是怎麼來的?信受奉行,除去有利於某一姓某一人的專制統治之外,還能找到人文主義性質的理由嗎?不問,說句憤慨的話,是因為幾千年來,知識分子受騙(或兼自騙),已經到了「心死」的程度。不幸是心死而行不死,且撇開動機,結果就成為,為歷代的專制魔王做了幫兇,為歷代的專制制度做了護身符。但評人又不當拋開動機,所以視忠君為美德,為榮譽,如歐陽修之流,只是可憐,而不是可鄙。我也勉強算個知識分子,說同行的昔人(今人也不少)可憐,不得不說說理由。以下說理由。

    先說忠君的信念是怎麼來的。說來可笑,忠君的信念流行之後,君也是內有五臟、外有四肢的平常人,知道的人也很少了。如果知道,這樣一個平常人,幹什麼(直到任意殺人)都對,總會感到很離奇吧?見怪不怪,主要是來於兩種情況。一是統治者權力的無限膨脹。

    就古代說,群雄並立的時候就差一些,如士的階層,還有離開此國、投奔彼國的自由;君有權,但非至上,所以孔子雖然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無)也」,卻也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孟子還進一步,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到秦始皇統一天下,如《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記,胡作非為,臣下都唯命是從,還有人敢說為君要有為君的樣子一類話嗎?不說,是因為都總結出經驗,求利祿,求安全,就要聽話,頌聖,而聽話、頌聖慣了,不得不然生長,就漸漸變為當然。另一種情況是,總會有御用文人編造種種神話,說坐上寶座的人都是天縱之聖,奉天承運,偉大,正確,能夠使國運昌盛,小民幸福,所以做什麼都對,直到賜自己死,還要叩頭謝恩,以示感激。就這樣,至晚到秦始皇,廣大被統治的人民,尤其多有入朝機會的知識分子,就視忠君為天經地義,不改朝換代之時,樂得死後得個「文忠公」之類的謚號,改朝換代之時,忍痛捨生,以求擠入忠義傳。

    時間長,錯的變成對的,並且根深蒂固,以致沒有一個人敢問,或想到問,這樣縱容一個人胡作非為,對嗎?或心懷人文主義,問,合算嗎?可憐,也可怕,是忠君變為無條件的好。於是如歐陽修,就大罵不從某一君死並事多姓的馮道。奇文共欣賞,抄其中的主要部分:

    傳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案這是一句空話,有哪個帝王是以禮義治人?臣下當然也不敢這樣要求);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亂敗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這是說,亡國皆由大臣不廉不恥,與君無關)予讀馮道《長樂老敘》(應作《長樂老自敘》,「長樂」是馮姓的郡望,疑取為號,義雙關),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

    ……予嘗得五代時小說一篇,載王凝妻李氏事,以一婦人猶能如此,則知世固嘗有其人而不得見也。凝家青、齊之間,為虢州司戶參軍,以疾卒於官。凝家素貧,一子尚幼,李氏攜其子,負其遺骸以歸。東過開封,止施捨,旅舍主人見其婦人獨攜一子而疑之,不許其宿。李氏顧天已暮,不肯去,主人牽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長慟曰:「我為婦人,不能守節,而此手為人執邪?不可以一手並污吾身!」即引斧自斷其臂。路人見者環聚而嗟之,或為彈指,或為之泣下。開封尹聞之,白其事於朝,官為賜藥封瘡,厚恤李氏,而笞其主人者。嗚呼,士不自愛其身而忍恥以偷生者,聞李氏之風宜少知愧哉!(《新五代史》卷五十四《馮道傳》序論)

    歐陽修所謂小說,意為出於筆記傳聞,所以說「世固嘗有其人」。有其人,也就有其事。這樣的事,今代少讀史、常出入舞廳和卡拉OK的年輕人,一定感到新奇,難於理解吧?可是舊時代,如歐陽修所說,有不少人(包括婦女)就認為應該這樣,能這樣是好樣的。何以評斷為好?因為頭腦裡有個評價標準,曰「兩性道德」。這兩性道德是建立在男權的基礎上,所以對男和女的要求就不一樣:男,有婦之夫可以納妾,嫖娼;女,有夫之婦被夫之外的男人摸一下,就要把被摸的肢體砍去。砍,血淋淋,可怕嗎?正人君子如歐陽修之流,卻以為很好,因為「之風」還可以使馮道之流的士大夫「知愧」。求不愧要如何?是所事之君敗亡,隨著死。死也就成為好樣的,因為合於評價的標準,「政治道德」。這樣的政治道德也是建立在君權的基礎上,所以為君,幾乎都胡作非為,用老百姓的血汗享受,亂殺人,還要說「天下沒有不是的君父」;臣下就不成,要「君辱臣死」。總之,昔日,我們的兩性道德和政治道德就是這樣荒唐,而以讀書明理自負的知識分子卻視為天經地義,總是太可憐了吧?

    其實應該說「可悲」,因為,兩性道德已是死老虎,可以不再打,忠君的政治道德,直到現在,看法不同於歐陽修,並深惡而痛絕之的,還是幾乎沒有。仍以明末清初為例,都認為陳子龍是好樣的,因為死了,退一步也要學習顧亭林,不仕,有誰敢想,走錢牧齋的路也未可厚非?這裡有異族入主問題,且放下不管,單說對於朱明,如顧亭林,還不只一次偷偷去祭十三陵,痛哭流涕。他是精通歷史的,難道把朱元璋、朱棣亂殺人,把也是忠君(另一君)的,男,剝皮,下油鍋,女,送往軍營輪姦,折磨死後餵狗,以及正德皇帝亂搶民女,天啟皇帝信任魏忠賢,開東廠,殺死那麼多正派人,崇禎皇帝愚而好自用,做了不少禍國殃民的壞事,等等,向北跪拜之時,就都忘了嗎?不忘而一筆勾銷,就是因為心中有忠君思想盤踞著,以至於認為,既然坐上寶座,就無論幹什麼都是正義。這樣,道德規範的適用範圍就分了家,管眾人的,對帝王都不適用。可悲的是包括理學家在內,都以為這是天經地義。

    一不做,二不休,我們無妨進一步,看看這樣的荒唐信念給我們帶來什麼。古今可以分說。古,至晚由桀、紂起,到既糊塗又狠毒的那拉氏老太太止,小節可忍的且放過,單說錯殺人,總是任何統計學家也算不清的吧?可是我們聽到的聲音卻是千篇一律,「君王明聖」。自然,帝王胡作非為,主要不當由君王明聖的呼喊聲負責,但是也可以想見,如果朝野的人人頭腦裡都沒有忠君是無上美德的信念,倒行逆施的路就不會這樣平坦吧?豈止不平坦,連坐寶座也就不能安穩了吧?所以,由效果方面看,因為忠君思想既普遍又根深蒂固,兩千多年來,帝王的寶座就坐得更穩,一個人說了算並為所欲為的專制制度就更加鞏固,而小民,也就永遠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沒有改變命運的希望。古如是,今呢,我是擔心心理狀態這玩意兒,舊時代壽終正寢而陰魂不散,比如「文武衣冠異昔時」之後,有些人不還是可以以充當馴服工具為榮,在某時某地望見或親近天顏,就鄭重記入日記,說是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嗎?這是忠君思想的現代化,其結果自然就成為老調重彈,堂上說煤是黑的,堂下山呼是,改為說煤是白的,也山呼是;堂上說往東走對,群起東行,改為說往西走對,一齊向後轉,舉步往西。

    太可怕了!所以其後上上下下,都喊應該走向民主,改人治為法治。我常常想,任何變動都不像說的那樣容易,尤其生活方式的改變,要以教養的普遍提高為基礎。這所謂教養,其中重要的一項是有分辨是非的能力。這分辨的事物也包括歷史,因為「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而評論史實,就不能不有史識,不然,如果不假思索,仍死抱著傳統信念,隨著歐陽修大罵馮道,說錢牧齋不隨著崇禎皇帝死是無恥,就實際等於為壓搾小民的專制帝王和專制制度唱頌歌,真是太可悲了。

    附記:本篇寫成,刊於《讀書》1995年12月號,黃裳先生曾寫《第三條道路》,提出批評,刊於《文匯報》1996年1月9日《筆會》欄,《筆會》編者來信詢有無不同意見,我曾覆信,刊於同年2月8日同欄,抄有關之第二條,供讀者參考:

    二、拙作確有不妥處,如舉錢牧齋事即是。錢氏之情況,我不是不知道,學問文章有可取的一面,為人則有可鄙的一面,因熱衷怯懦(陳寅恪先生評語)而結交馬阮,以及黃裳先生所舉之不仁不義皆是也。記得昔年為一後輩改文稿,曾易「牧齋」為「謙益」,以示不尊重。年來老境頹唐,丟三落四,以至立論時只顧及原其不殉節,而說得偏激片面。得黃裳先生匡謬,亦當頓首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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