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讀英國哲學家羅素(1872—1970)的著作,因為就是講哲理範圍內的事物,也總是深入淺出,既有見識,又有風趣,只是板起面孔講數理邏輯的兩種(其中一種三卷本的與白頭博士合著)例外。這位先生興趣廣泛,除了坐在屋裡冥想「道可道」「境由心造」一類問題之外,還喜歡走出家門閒看看,看到他認為其中藏有什麼問題,就寫。這就難免惹是生非。舉例說,一次大的,是因為反對第一次世界大戰之戰,英政府讓步,說思想自由,難得勉強,只要不吵嚷就可以各行其是,他說想法不同就要吵嚷,於是捉進監獄,住了整整半年。
就我所知,還有一次小的,是租了一所房子,很合心意,就要往裡搬了,房主提出補充條件,是住他的房,要不在那裡宣揚某種政治主張,於是以互不遷就而決裂。這是迂,說通俗些是有那麼點彆扭勁兒。彆扭,缺點是有違「無可無不可」的聖人之道;優點是這樣的人可交,不人前一面,人後一面。話扯遠了,還是言歸正傳,說彗星。是1935年,羅素又出版了一本書,簡名是《贊閒》(商務印書館曾出版譯本),繁名是《贊閒及其他》,因為除第一篇《贊閒》之外,還收《無用的知識》等十四篇文章,其中倒數第二篇是《論彗星》。這裡應該插說兩句,是《贊閒》和《無用的知識》兩個題目會引起誤解,其實作者的本意是,應該少一些急功近利,使閒暇多一些,去想想,做做,比金錢虛而遠卻有真正價值至少是更高價值的事。
以下可以專說彗星了。且說羅素這篇怪文,開篇第一句是:「如果我是個彗星,我要說現代的人是退化了。」(意譯,下同)現代的人比古人退化,這是怎麼想的?他的理由是,由天人關係方面看,古人近,現代人遠了。證據有泛泛的,是:住在城市,已經看不見充滿星辰的夜空;就是行於村野,也因為車燈太亮,把天空隔在視野之外了。證據還有專屬於彗星的,是:古人相信彗星出現是世間大災難或大變異的預兆,如戰爭、瘟疫、水火等,以及大人物如愷撒大將、羅馬皇帝的死亡;可是17世紀英國天文學家哈雷發現哈雷彗星的週期,其後又為牛頓的引力定律所證明,彗星的神秘性完全垮了。他慨歎說:「與過去任何時代相比,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都太人工化了。這有所得也有所失。人呢,以為這就可以穩坐寶座,而其實這是平庸,是狂妄自大,是有點精神失常。」
羅素自己也是科學家,大概是幹什麼嫌什麼,所以在這裡借彗星發點牢騷,其意若曰:連天都不怕了,還可救藥嗎!可惜他沒有機緣讀《論語》,否則發現「畏天命」的話,一定要引為知己吧?但也可能不是這樣,因為讓他扔掉科學,必是比扔掉神秘性更難。所以折中之道只能是走老新黨或新老黨的路,在定律和方程式中遊蕩累了,改為看看《聊齋誌異》一類書,短時間與青鳳、黃英為伴,做個神遊之夢,以求生活不全是柴米加算盤,或升一級,相信沙漠中還有綠洲,既安慰又得意,如此而已。羅素往矣,青鳳和黃英也只能想想,所以還是轉回來說彗星。羅素在這篇文章裡說,多數人沒見過彗星;他見過兩個,都沒有預想的那樣引人入勝。見彗星而不動心,顯然正是因為他心裡裝的不是古人的驚奇,而是牛頓的定律,可憐亦復可歎。且說他見的兩個,其中一個當是1910年出現的哈雷彗星,這使我想到與這個彗星的一點可憐的因緣。
我生於1909年初,光緒皇帝死,慈禧皇太后死,宣統皇帝即位,三件所謂大事之後不久,哈雷彗星又一次從地球旁邊溜過之前一年多。就看哈雷彗星說,這樣的生辰是求而難得的,因為如果高壽,就有可能看到兩次(哈雷彗星76年繞日一周)。即如羅素,壽很高,將近一百,可是生不逢時,就難得看到兩次,除非能夠活到超過115歲。不久前才知道,彗星的可見度,與相對的位置有關。北京天文館的湛女士告訴我,1910年那一次位置合適,彗星在天空所佔度數是140,天半圓的度數是180,減去40,也總可以說是「自西徂東」了。這樣的奇觀,推想家裡人不會不指給我這已經能夠掙扎走路的孩子看看,只是可惜,頭腦還沒有記憶的功能,等於視而不見了。
不知是得懶的天命之助還是勤的磨練之助,到1987年哈雷彗星又一次光臨的時候,我竟還能夠出門擠公交車,閉戶看《臥游錄》。於是準備迎接這位稀客,以補上一次視而不見的遺憾。後來看報上的介紹,才知道這一次位置不合適,想看,要借助天文望遠鏡的一臂之力。有一天遇見湛女士,談起看而不能單靠肉眼的事,她有助人為樂的善意,說可以安排哪一天到天文館去看。我既想看,又怕奔波,最後還是禪家的「好事不如無」思想佔了上風,一拖再拖,彗星過時不候,終於有看的機會而沒有看,又一次交臂失之。
幸而在這一點上我超過羅素,竟還有另一次看的機會。那是1970年春夏之際,我遠離京城,在明太祖的龍興之地,干校中接受改造的時候,有一天,入夜,在茅茨不剪的屋中,早已入夢,聽到院裡有人吵嚷「看彗星」。許多人起來,出去看。吾從眾,也出去看。一個白亮的大傢伙,有人身那樣粗,兩丈左右長,橫在東南方的夜空中。因為是見所未見,雖然心裡也存有牛頓定律,卻覺得很引人入勝。還不只心情的入勝,不知怎麼,一時還想到外界自然的必然和自己生命的偶然,以及遼遠的將來和臨近的明日,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這個彗星像是走得並不快,記得連續幾夜,我懷著無緣再見的心情,入睡前都出去看看。想知道它的身世,看報紙,竟沒有找到介紹的文章。直到十幾年之後,承湛女士相告,才知道它的大名是白納特。
萬沒有想到,這與天空稀客的幾面會引來小小的麻煩。這也難怪,其時正是四面八方尋找「階級鬥爭新動向」的時候,像我這樣的不得不快走而還跟不上的人,當然是時時刻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想在身上發現「新」不容易;而這位稀客來了,輕而易舉就送來「新」。上面說「吾從眾」,這「眾」裡推想必有所謂積極人物,那就照例要客觀主義地向暫依軍隊編制的排長報告:某某曾不只一次看彗星,動機為何,需要研究。排長姜君一貫嫉惡如仇,於是研究,立即判定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其後當然是堅決撲而滅之。辦法是慣用的批判,或批鬥。是一天早晨,上工之前,在茅茨不剪的屋裡開會,由排長主持。我奉命立在中間,任務是聽發言。其他同排的戰友圍坐在四方,任務是發言,還外加個要求,擊中要害。所有的發言都擊中要害,這要害是「想變天」。
我的任務輕,因而就難免尾隨著發言而胡思亂想。現在回想,那時的胡思亂想,有不少是可以作為茶餘酒後的談資的,如反覆聽到「變天」,一次的胡思亂想嚴重,是,如果真有不少人想變天,那就也應該想一想,為什麼竟會這樣;一次的胡思亂想輕鬆,是,如果我真相信彗星出現是變天的預兆,依照羅素的想法,那就是你們諸君都退化了,只有我還沒有退化。這種詩意的想法倏忽過去,恰巧就聽到一位戰友的最為深入的發言,是想變天還有深的思想根源,那是思想陳腐,還相信天人感應。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那時候是怎麼想的,也許有哈雷、牛頓、羅素直到愛因斯坦在心裡煽動吧?一時忍不住,竟不卑不亢地駁了一句,「我還不至於這樣無知!」天下事真有出人意料的,照常例,反應應該是高呼「低頭!」「抗拒從嚴!」等等,可是這回卻奇怪,都一愣,繼以時間不太短的沉寂。排長看看全場,大概認為新動向已經撲滅了吧,宣佈散會。
住干校兩年,結業,有的人作詩,有「洪爐回首話深恩」之句。我也想過,關於洪爐云云,所得似乎只有客觀主義的一句,改造思想並不像說的和希望的那樣容易。但我也不是沒有獲得,那是思想之外的,就是平生只有這一次,真的用自己的肉眼看到貨真價實的彗星。——如果嫌這一點點獲得太孤單,那就還可以加上一項,是過麥秋,早起先割麥,然後吃早點,有一天有算賬的興趣,一兩一兩數著吃,共吃了九兩。這是我個人的飲食大欲的世界紀錄;現在呢,是一整天也吃不下這些了,回首當年,不能不慨歎過去的就真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