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7章 直  言
    不久以前,鄉友凌公約我到他家裡吃晚飯。凌公帶著一個剛成年的女兒,在北京過准《打漁殺家》的生活,父女都上班,照例是飽腹之後才回家,而要請人在家裡吃飯,我當然感到奇怪。問原由,知道是老伴從家鄉來了,想做點家鄉口味,讓我發發思故土的幽情。我既感激又高興,遵矚於晚飯時到達。凌夫人年過花甲,可是身體還健壯,仍是家鄉舊時代那一派,低頭比抬頭的時候多,不問不說話。我要表示客氣,於是用家鄉慣用的禮節,寒瞌道謝之外,問娘家是哪個村。答「喬個(輕聲)掌」(這是語音,寫成文字是「喬各莊」)。這使我忽然想起一個多年不忘的歇後語「喬個掌的秧歌,難說好。」

    多年不忘,是因為這歇後語的來由,一位俠名的鄉先輩的軼事,使我大感興趣,或說深受教育。據說是這樣:若干年前,各村也是有中!播、高撓、小車、旱船等會,每到送走舊年,土元節及其前,要排定日期,鄰近各村的會交換,某日聚在一村表演。目的,用舊說是利用農閒慶豐年,行「一日之弛」,用新說是,雖然是農民,也應該有藝術享受。可是會,不只一個,雖然那時候還沒有各種花樣的大獎賽,但人總是人,性相近也,你不給他獎,他也要賽。評分是非阿拉伯數字的,一要看的人多,裡蘭層,外三層;二要喊好的聲音多而響。

    且說有那麼一次,「喬個掌」的秧歌(指高撓會)表演得很起勁,看的人卻不多,喊好的聲音大概也不多或沒有吧,正在為缺少鍾子期而掃興,聽見有人說一句「難說好!」會內的少壯派正在憤懣無處發洩的時候,聽見這句話,當然要火冒三丈。於是找,原來出於一個瘦弱的老者之口。接著是圍著質問。老者沒有賠禮道歉之意,於是決定拉到場外去打。人間不乏和事佬,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特為就要挨打的老者修建個台階,是「大概是剛來,還沒看清。讓他再細看看。」少壯派同意,於是把老者推到場內,請他細看。表演者盡全力跳鬧,可不在話下。時間夠長了,少壯派和和事佬都在等待轉機,沒想到老者淡淡地說了一句「還是拉出去打吧,難說好!」

    結果是打了還是另有轉機,沒有下文。也可以不再問,我關心的是這故事使我想到很多與「言」有關的問題,其中心是直言的難易問題。言,人嘴兩扇皮,很容易,可是其中有得體不得體的分別,反應好不好的分別。因為要照顧反應,就不能從心所欲。這或者正如孟老夫子所說,「難言也」吧?

    難言,這裡也未嘗不可以反其道而行,由「易」說起。從道理上講,言為心聲,言應該都是直言。這樣說,直言如順水推舟,不是難,而是很容易。但這是道理,或說架空的道理。道理還可以說得頭頭是道,如一種是由「自然」方面說,見子《毛詩序》,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一種是由「應然」方面說,見於某道學家的文本,是「事元不可對人言」。表現為活動,都是心有所想,嘴裡就說。總而言之,是容易得很。

    但人世間很複雜,言不能不受時、地、內容、聽者種種條件的限制。就說事無不可對人言吧,日記中寫「與老妻敦倫」可以,因為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如舊筆記中所記,一陣發瘋,頭頂水桶,喊「我要作皇上」就不可,因為象徵統治權的寶座是決不能容忍自己以外的人坐的,即使只是想想也不成。這類的輕與重可以使我們領悟,世路並不像理想主義者想像的那樣平坦;如果縮小到政場,那就更加厲害,一定是遍地荊棘。也就因此,皇清某兩位大人才有了關於言的重大發明:一位造詣淺些,是少說話,多磕頭;另一位登峰造極,是不說話,淨磕頭。但這不說話的秘訣也不能不受時地等條件的限制,因為時移事異,還會有要求以歌頌表示馴服的時候,那就閉口不言也會引來危險。總而言之,是直言並不容易。

    直言,在道理領域內容易,在現實領域內不容易,怎麼辦?當然要讓道理跟現實協商,以求化不協調為協調。但現實是最頑固的,所以結果必是,名為協商,實際是道理不得不向現實讓步。具體說是要用「世故」的機床把直言改造一下,使不合用變為合用或勉強合用。這種改造的努力也是由來遠矣,如關於直言,常見的說法總要加點零碎,如說「直言不諱」,「恕我直言」,言外之意是本不該這樣說的。不該說而說,影響大小,要看聽者為何如人。可舉近遠兩類為例:近者如掌家政的夫人,充其量不過飯時不給酒喝,可一時忍過去;遠者如恰好是已經穩坐寶座的,那就不得了,會由疑由怒而恨,也就會有殺身甚至滅族的危險。

    為了避免殺身或滅族,要精研以世故改造直言的辦法。古人在這方面用了不少力,成就自然不會小。依照造詣的低與高,常用的辦法可分為四種。一種程度最低,是換為委婉的說法,如連中學生都熟悉的觸薔(新說是觸龍),勸嬌慣孩子的趙國掌權老太太允許兒子出國當人質,裡邊提到「一旦山陵崩」,這比說「有一天你死了」委婉得多,就不會有惹老太太生氣的危險。附帶說一句,還是古人人心古,要是皇清末尾那位那拉氏老太太,大概說「崩」也不成。再說第二種程度略高的,是諷諭或影射,所謂聲東擊西,指桑罵槐。也是連中學生都熟悉的白居易《長恨歌》,開頭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便是。第蘭種程度更高,是說假的。這非絕頂聰明辦不到,所以舉例,只能請榮寧府中最拔尖兒的風丫頭出馬,那是老色鬼賈赦想吃鴛鴦的天鵝肉,糊塗蟲邢夫人大賣力氣系紅絲,找她求援,她先說真話,失敗,改為說假話的那些。因為話太精彩,礙難節錄,全引如下:

    太太這話說的極走。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那裡信的?我竟是個傻子!拿著二爺說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這麼著。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起著走開,把屋子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能知道。《紅樓夢》第四十六回)

    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已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著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呢!(同上)

    把兩段的畫龍點睛之筆挑出來,是「我竟是個傻子」,「到底是太太有智謀」,對比著欣賞,就更值得一唱三歎。再向上還有程度絕高的,是第四種,上面已經表過,是不說話,淨磕頭,不重述。

    閒話到此,好像世故獲全勝,直言被斬草除根了。其實不然,如我的鄉先輩「難說好」先生就是突出的例外。還有,如果世風日下的原理不錯,到所謂古那裡搜求一定會更有收穫。為篇幅所限,只舉一位我最感興趣的。那是南唐「酷喜老莊之言」的潘佑,對李後主的不幹正事、跟大小周後由日子,江北有趙宋的強敵而看不見,他十分著急,連上七疏,卻換來免官,只修國史,於是著急化為憤激,上最後一疏。幸而有陸放翁作《南唐書》。這篇妙文保存下來,只引應加圈的部分:

    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謅偽,遂使家國愔愔,如同將暮。古有榮、紂、列、持者,破國亡家,自己而作,尚為千古所笑,今腔下取則奸回,敗亂國家,不及桀、紂、孫皓遠矣。臣終不能與奸臣雜處,事亡國之主。(卷十三本傳)

    說李後主是亡國之主,百分之百的直言,也百分之百的正確,可是換來的是被收和自剄。這是死心眼兒,或說迂或愚一類。其實殺他的李後主,在這方面也不比他聰明多少,如到汴京成為階下囚,對答昔為屬下、今為宋太宗特使的徐鎧探問的時候,竟一陣發神經,由口裡迸出一句「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與劉阿斗的樂不思蜀相比,這話說得太直了,咎由自取,所以換來牽機藥,從潘佑、李平於地下了。

    縱觀歷史,因直言而從潘佑、李平於地下的人究竟有多少呢?顯然,這是數學家也毫無辦法的事。不能辦的事且不管它。還是想想直言與世故間的糾葛,就我自己說,其中是充滿酸甜苦辣的。直言向世故讓步,成年以前是大難,俗話說,小孩說實話,委婉,以至於假,他們不會,也不想學。成年以後,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如有所謂造各種假的專家(包括一些廣告家),當然說假的比說真的更為生動逼真。至於我們一般人,放棄直言而遷就世故,就要學,或說磨練。這很難,也很難堪,尤其明知聽者也不信的時候。但生而為人,義務總是難於推卸的,於是,有時回顧,總流水之賬,就會發現,某日曾學皇清某大人,不說話或少說話,某日曾學風丫頭,說假的。言不為心聲,或說重些口是心非,雖然出於不得已,也總是啞巴吃黃連,苦在心裡。苦會換來情有可原。但這是由旁觀者方面看;至於自己,古人要求「躬自厚」,因而每搜羅出一次口是心非,我就禁不住想到我的鄉先輩「難說好」先生,東望雲天,不能不暗說幾聲「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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