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51章 印 名 片
    印名片是十年浩劫之後的新事。浩劫中為什麼不印?我想是「救死而恐不贍」,奚暇印名片哉!過去的總是過去了,現在是一陣風吹,「草上之風必偃」,名片也如才子之領帶,佳人之高跟,遍地皆是了。即如我這足少出戶、力小於縛雞的人物,也常常拜收上印若干頭銜的名片,以致抽屜裡那塊小地盤都有些擠了。不是依法而是依禮,據說,奉上名片也應該禮尚往來,可惜我是直到現在還沒有,所以每次拜接對方名片,就不得不安於「來而不往,非禮也」。非禮,不好,於是而有近旁的好心人,本諸愛人以德的古訓,勸我急起直追,也印一些備用。我感激之餘,竟還是未能當機立斷。又於是而有人問,如此不改革開放,蓋亦有說乎?被問之前,本沒有明顯的說;既已被問,就欲不說而不得了,只好搜索枯腸,拼湊一些,稱為「理由」有高抬之嫌,就算做一些想法吧。

    用闢謠的筆法寫起,是我並不反對印名片。理由之一是古已有之,所謂源遠流長。遠,由名為「刺」可以推知,是寫在紙上之前,把名字刺在竹或木上的。古就一定好嗎?但可以推想,這樣長時期而不放棄,一定是有用。這用還可以綿延、轉化,生出理由之二,是保存,成為古董,很好玩。比如「子見南子」是男到女處,文君夜奔是女到男處,如果都曾用名刺,而且有幸流傳下來,或陳列於國家博物館,或鎖於個人的保險櫃,都當很有意思。可惜是聖人和美人都往矣,時勢所迫,不得不降格以求,如有的人把明季客氏(與魏忠賢勾勾搭搭)的名刺還是看做寶貝。看做寶貝,是因為罕見。其實,常見的也未必不好,這就過渡到理由之三,是可以增加瞭解,或更進一步,決定如何對待。借用小說家的形象寫法,比如接過名片一看,近在眼前的是個什麼長或什麼星,或相反,是個窮教師,用茶招待,茶葉的品級,笑臉相迎,笑的程度,總當不同吧?

    這樣說,名片之用真是大矣哉,我為什麼還遲遲不印呢?理由,或說想法,也可以找到幾種。先說其一,是就我的生活和身份說,名片用處不大,而印就不能不花錢。用處不大,是因為,外向,我很少謁見生人,尤其有高位或大名的生人,內向,比如有人肯枉駕,他已經知道我姓名為何,就用不著名片;無用,而印又須由腰包裡掏出血汗錢,用經濟學家的眼看,不合算,所以決定不印,至少是暫不印。

    再說其二,是對於名片的流行印法,我覺得不合適,可是要如何改,我又拿不定主意。所謂不合適,可以分作兩個方面說。一方面是由「多」來,這是指左上方那一片(有的人不夠,還補在背面),多行並列,末尾總是什麼長、理事、經理、教授之類,推想這不會假,但總不免與人以誇官的印象。可是不寫呢,又像是不實事求是;再說,接受名片的人想知道的也許正是這些。總之是不好辦。還有一方面是由「少」來,就更不好辦。我有時候接到生人的來信,內附名片,印的內容自然是通行一路。有那麼一封,我復,名後如何稱呼,為了難,因為看名字,像女的,看字跡,像男的。不得已,我只好寫某某女士或先生。所以我想,至少是不面奉的名片,最好吸取寫履歷的經驗,把對方願意知道的項目,如別名、籍貫、性別、生年(估計有些人不願意說,尤其女性)、民族、學歷之類也寫清楚。可是真就這樣開列,即使一個小片片容得下,還能算名片嗎?

    還有其三,屬於自我之私的,是無論用學名「璿」還是用後改名「中行」,都有讀音問題。「璿」難認,「行」讀形讀航似兩可,這樣,為受片者著想,最好是字後加注音。用直音法還是拼音法?不管用什麼法,打破通行形式,看到的人總會感到奇怪的。

    這就可見,想印也難得稱心如意。進退維谷,怎麼辦?忽然靈機一動,想到祖傳的遁入空門一法。老了,不能大舉,只是心遁,也要投師,找到趙州和尚一句,曰「好事不如無」,還是暫且不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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