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人民政協報》贈閱「週末版」,不破費而能近在眼前,當然要看。想不到看了其中兩篇,都是談大吃大喝之風的,所得,增益新知之外,竟是心裡很彆扭。先說新知。1993年5月15日一篇,題目是《有感於老饕們的超豪華宴》,文中說,某些人的胃口已經由「海軍」(海鮮)轉為「海軍陸戰隊」、「海軍航空兵」,什麼馬騮(猴子)、南蛇(蟒蛇)、穿山甲、娃娃魚、紅腹錦雞、貓頭鷹、金錢龜等國家保護的珍稀野生動物,統統成了餐桌上的佳餚;宴會多是公家請客,花公款,吃國家,每年浪費資財數以百億元計。
語雲,後來居上,果然,兩周之後又發表一篇《我們吃掉多少人民幣》,就真上了。據這篇文章敘述,浪費的資財不是「以百億元計」,而是:「據財政部全國控辦反映,1992年全國公款消費已突破1000億元,其中絕大部分是用於吃喝的。」「至於各種隱形的,如村組幹部的吃喝費用,估計是一個比人口普查還難弄清的未知數。」大吃大喝,尤其用公款,或者說,惟其用公款,就更大吃大喝,其為禍害,盡人皆知,也就用不著多費話。這裡只想補充一點,是上引前一篇說「吃國家」,國家的錢由哪裡來?所以還是要轉嫁到小民身上,這樣一深入觀察,圍坐吃紅燒魚翅,喝茅台酒,也借用階級的慧眼看,其實質不過是大魚吃小魚。
我不是大魚,也就無力吃小魚。也許有人要說,因為你沒有機會吃小魚,看見人家吃就因羨而嫉,感到彆扭。是不是這樣?因為難得證實,也就可以不管。還是單說彆扭,是由杞人之憂而來,這憂是:熱愛並追求大吃大喝是事,但代表一種生活態度,是把口腹的享受看做有大價值,甚至唯一的價值;而如果竟至這樣,則就個人說,就將如孟子所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可悲,就社會說,將如莊子所說,「每下愈況」,可怕。
是小題大作或危言聳聽嗎?至少我以為不然,因為,無論個人還是社會,都由「野」來,惟其由野來,為了不停留於野,或者說活得更好,就必須以「文」化之。這文包括很多內容,有偏於物的,由穿衣飲食到空調、電氣化等等都是。有偏於心的,花樣也不少,如研究某種學術是求益智,欣賞某種藝術是陶冶性情、豐富生活,「仁者愛人」是提高道德修養,等等都是。心方面的文,不像物方面的那樣具體而明顯,可是因為更難,也就更重要,個人的向上,社會的繁榮安定,或者總的說,人類的自負為萬物之靈,主要靠這個。而口腹的享受呢,顯然與心的文不是一路;甚至會互相排斥,試想,金桂飄香的時候,用公款,一桌少則逾千,多則逾萬,席間興高采烈,席後醉眼朦朧,還有興致作《秋興八首》或「思天下有饑者,由(猶)已饑之」嗎?
專就這一點說,現代的不少人,與古代的有些人相比,是後來居下了。放眼往古,作詩而不追求娃娃魚的是少數,可以存而不論;只說大眾化的,是幾乎都視勤儉度日、安貧樂道為美德。其時也有宴會,可是如我們所知,東晉初在蘭亭,唐初在滕王閣,與會者都作詩,可見並沒有把吃喝放在第一位。個人霜晨雨夕,也可以喝兩杯,如北宋蘇舜欽,是用《漢書》作下酒物,也就是沒把興趣完全放在吃喝上。現在不同了,複雜化為單一,像是活著,奮鬥,上升,勝利,所求只是(或主要是)把昂貴的食品和飲料往肚子裡裝。據說,此風不只難於剎住,而且正在膨脹。如果竟至這樣,可以想見,不很久之後,一部分人知行合一,想大吃大喝真就大吃大喝,剩下無力行的也把這看做人生價值,眼饞嘴饞,成為書同文,車同軌的大一統,我就敢請昏睡後還能清醒一會兒的人都想一想,著眼於己身也好,民族也好,國家也好,我們的前途將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