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1993年第4期《讀書》陳星《功德圓滿》一文,知道豐子愷的《護生畫集》六集合印本已由海天出版社出版,並知道圍繞著「護生」,還引起過這樣那樣的爭論。爭論,各是其所是,過去也就罷了,我忽而想算這筆舊賬幹什麼呢?是因為不久前聽到一些新事(也許是舊事的綿延),心裡有些感慨,新尚未消,舊的又來湊熱鬧,於是就如星星之火加點油,力就大了,成為不吐不快。而說起吐,以護生為題,不能躲開知,更不能躲開行,就真是一言難盡。《護生畫集》最早問世在20年代末,我30年代早期看過,恍惚記得也曾略興惻隱之心,自然,惻隱之後,有時也還是到東來順去吃涮羊肉。這表示當時已經碰到與護生有關的問題,可是走的是從眾的路,就可以視而不見。後來異想天開,或乾脆說自投羅網,扔開考證之學而冥想「人生」,護生之「生」也是生,想視而不見就辦不到了。可是見,並進而問究竟,尤其應如何對待,麻煩就來了。不只來,而且大,是,就是不管行,單說理,也是難得圓通。這有來由,說個兜根柢的,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又不能不珍視這幾希,發展這幾希。
這兜根柢的話嫌過於概括,要解說幾句。「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是孟子說的,我這裡用「六經皆我註腳」法,說,人與禽獸,為了生,兼生生,都不能不利己,是大同;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是說,也能利他,是小異。一切問題都來自利己與利他的難於兼顧或至少是「允執厥中」。就人說,有的趨向只顧己不顧人的一端,如紅衛英雄及其指使者就是,表現為沒有惻隱之心。也有趨向另一端的,如佛家的理想是「眾生無邊誓願度」,表現為惻隱之心放大,人之外還要顧及諸有情。兼不能忍諸有情之苦,所以才畫《護生畫集》。
這對不對?難說。如果視有惻隱之心為「德」,我們過長街,嗅到烤羊肉串之味而饞,而買,而吃,對照佛門的慈悲為懷,只能暗說幾聲「慚愧」。但是人還有同於禽獸的一面,要生,有時又難得徹底慈悲為懷。由輕到重舉三種情況。一種是烤鴨,不吃,茹素,也需要相當大的不同於常的植根於願力的毅力。另一種是蚊蠅之類,慈悲為懷,蒼蠅拍,滅蚊劑,當然不能用,蚊帳呢?用,是否也有違割肉飼鷹的精神?還可以舉一種,敵人,外來的,也許還有內來的,於是碰到不能共存的時機,還能吟誦「惻隱之心,仁也」嗎?總之,這求生(包括求舒適)之欲,這惻隱之心,並存,就常常使我們(甚至理論上)進退兩難。
兩難,因為兩者的來頭都很大,也就都難於割捨。求生因而利己來於「天命之謂性」,用荀子的話說是「人生而有欲」,有欲就不能不求滿足。惻隱之心即利他是德,儒家設想也來於天,所謂「人皆有之」,「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我的想法,這惻隱之心,與求生之欲相比,不管是否也來於天,卻顯得脆弱得多(德與欲戰,取勝大難),而重要性卻幾乎可以說更大。因為可以設想,如果人人看著別人受苦而無動於衷,甚至以為樂,如多次運動中我們所習見,那就己身的安全與幸福,社會的安定與向上,必致成為泡影。所以,為了不成為泡影,我們應該珍視並盡力培養不忍人(義為己身以外)之心。佛家理想高(未必不好),人,絕大多數是常人,恐難於做到。那就只好退到實際,也不忘掉理想,即孟子說的中游:「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不忍,可是吃,也許不免於阿Q之譏嗎?其實,所謂萬物之靈的人不過就是這麼回事,或說兼具鬼神二性:利己時近於鬼,利他時近於神。所謂德,所謂道,不過是主動並努力求離鬼不太近離神不太遠而已。
不久前聽到的新事,多人圍坐吃活猴的腦漿,就不然,而是訓練忍人之心,不管想到沒想到,結果必是近於鬼而遠於神。如果多數人走上這條路,那就孟子所說異於禽獸的「幾希」,就將變為「全無」了吧?其後,單個的人之生,群體的社會,還能維持下去嗎?遠念及此,不禁為之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