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解題:「再」用古義,再思是思兩次,即想到兩個方面;福倒了是方形紅紙,上寫(或印)黑色福字,偏偏頭朝下、腳朝上貼著。此風不知由何時何地起。記得我幼年在農村,年節只有一個,臘月近尾,室內室外,許多處所,都要貼上紅紙黑字的什麼。多數人家不識字,求識字的人寫,自己貼,於是有時就出現福字倒貼,把「槽頭興旺」貼在住屋、「抬頭見喜」貼在牛棚的笑話。可見彼時,至少我們家鄉一帶,倒貼之風還沒有流行。是70年代,在京郊豐台的表弟家,我看見住屋門上倒貼著一個福字,感到新奇。可是立即恍然大悟,這是用諧音,倒者,「到」也。
可以想見,這新發明,必有大利,比如張三、李四是近鄰,張三家倒貼,想到「到了」而非常得意,李四家未革新,偶然發現,認真對比,忽然如禪師之頓悟,知道貼了福字而福「不到」,豈不等於晴天之聞霹靂?所以,誇大些說,是一時一地有此發明,只一瞬間就風靡天下,所有福字都腳朝天了。天下用舊義,等於說海內。這海內,既包括只念過三字經的表弟,也包括一些念過相對論的什麼人,因為我住在北京大學,一次散步,居然也看到倒貼的福字,在門外,而且並排四個。四個,取意大概是不只到而且多吧?這就使我舊病復發,有些不能從眾的意見,想說說。
本文開頭已經說過,想說的有兩個方面。先說前一個,是這樣醉心於福好不好。表面看,問題很簡單,或乾脆不成問題,因為福與禍之間,包括聖賢在內,沒有人捨前者而取後者。但福是有具體內容的,還要體現為享用,這就必然會碰到適當不適當以及應該不應該的問題。斷定適當與否以及應該與否,要以對人生價值的看法為標準。說到看法,又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可以是哲理的,舉《莊子·天論》篇的一段話為例:
堯觀乎華(地名),華封人(守封疆之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汝)獨不欲,何邪(耶)?」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
這是為養德(道家設想的最貴重的人生價值)而不要世俗的福。非世俗,世俗人做不到,但其中的理卻未必沒有參考價值。這理是,所謂福,自己心目中的(即非哲理的),究竟指什麼,以及值得求不值得求,都需要想一想。估計絕大多數人是不想。不想而有,並且熱心求(因為不惜用倒貼之法),推想多半是順應時風,接受了街頭巷尾視為熱門的,這是「發」、多享受、擺闊氣之類。如果這個推想不錯,至少我認為,這樣的福,不到也未必沒有好處。好處,用《莊子》的話說是可以養德,用我們現在的話說是,限於家門之內,就有較多的機會取得更有價值的,兼及家門之外,就可以使社會的問題少一些,順流而下慢一些。也許說得過於嚴重了嗎?那就退一步,只說,人生化為單一,只是求福,而不問所求是什麼,值得不值得,總不是值得慶幸的吧?
再說後一個方面,以為「倒」會轉化為「到」,是知識倒退了幾千年,仍在相信巫術,想想,不能不感到可憐,而且可怕。可憐,是因為過於無知;可怕,是因為,如果與域外有知的競走,必落後,競爭,必失敗。這裡的關鍵在於知,或說真知假知。這就需要瞭解事物的因果關係。科學信的是真的可實證的因果關係;巫術之類不然,信的是玄想的因果關係。這種玄想的因果關係,我們祖先(甚至弟兄)的頭腦中,真是太多了。燒龜甲,看裂紋,能夠知道狩獵利不利;拿幾個草棍往下一扔,就知道利見大人;以至想出門,先看看歷書,以定宜出行不宜出行;到靈隱寺,多奉獻幾張鈔票,就以為戀愛可以如願,等等。倒會轉化為到也是這樣,雖然貼者未必想到,其實是相信兩者間有玄想的因果關係。同理,破費30萬元買個518號碼,也是相信518與「我要發」之間有玄想的因果關係。玄想,不能兌現,事小;想想,由「五四」前後歡迎賽先生入境算起,70年過去了,仍有這樣多的人相信巫術,就成為大事了。大事要大辦,又是老生常談,我覺得,比蓋高樓、開公司更重要的是多想辦法,使人民學點科學知識,以期使倒貼福字一類的現象逐漸減少以至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