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47章 禮與其奢也寧儉
    題目是由《論語·八佾》篇借來的,孔老夫子所說。禮,在儒家眼裡,不得了,如朱文公注「禮之用」就說:「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也。」天理如何,形而上,自然只有天知道。所以這裡借用,必須先說明是斷章取義。還不只是斷,並且要下降,降到俗之又俗,是到哪裡做客,要提個糕點包,主人呢,要招待酒飯。這樣的禮,加上「與其奢也寧儉」,明眼的讀者會立刻猜到,我是又要說些不合時風的偏見。不錯,我有偏見,而且想說。偏見不只一種,這裡只想說一種,是關於口腹之慾的。用開門見山法,是我反對在口腹之慾方面錦上添花。錦指入口之物能果腹,或兼肚子歡迎;花指價錢高。肚子歡迎與價錢高,常常難解難分,以小家庭為例,手頭只剩人民幣兩三元,就只好放棄紅燒鯉魚,安於吃熬白菜。

    但也常常不是這樣。這是指上升到某種程度之後,價錢高的肚子未必歡迎,至少是未必需要。一時想到的有三種情況。一種,是最近聽說的,有一道菜名三叫,吃小活老鼠,聽三次叫聲,價錢很高,我老朽,趕不上新潮,以己之肚測人之肚,總覺得難於接受。另一種,如紅燒魚翅與紅燒鯉魚之間,價錢高低懸殊,至少我覺得,肚子歡迎的程度並沒有兩樣。還有一種情況,舉想當年為例,夕陽西下之時到前門外,煤市街一帶,解決吃飯問題,可以進致美樓,也可以進餡餅粥,以一個人計,比如前者用一元,後者用二角,以肚子歡迎的程度衡量,前者得的分數可能高些,但不會相差很多。三種情況合起來可以顯示一種道理,是可奢可儉之間,從儉未必就不好。這理還可以擴張,或應該擴張,是聯繫到修身和治國,就要改說為,可奢可儉之間,「應該」從儉。

    可是時風不是這樣,其甚者是錦不錦無所謂,只要花,具體說是盡力追價錢高以顯示闊氣。最明顯地表現在禮的招待酒飯上。據上海報說,一桌菜價已經有上萬的。只說通常的,都是菜二三十道,而且要有幾種名貴的。我參加過這樣的宴會,感覺是,不是吃飯,而是嘗菜,幾種過後,連味道如何也模糊了,可是還在往上端。為什麼要這樣?名是不如此不足以表示敬重,而實則是不如此不足以顯示闊氣,即做東的錢多。錢多有什麼值得炫耀的?這往深處追,不過是質勝文則野。不幸這錢是榮譽的價值觀竟力大無窮,還是限定說與口腹有關的,是賣酒飯的也幾乎都隨風倒了。高級飯莊、酒家之類不用說,只說街頭巷尾的,也是多賣貴菜,以求多賺錢,快發財。這又使我想到當年,只說最大眾化的,街頭巷尾不少,名切面鋪,賣斤餅斤面,准斤准兩,實惠,如果想解饞,炸醬麵,外加個清炒肉絲,味道也頗不壞。現在呢,街頭巷尾依舊,小館依舊,可是清炒肉絲變為魚香肉絲,價錢就由原來的一角變為八元,味道卻變為不能下嚥。說抽像的,是變樸實為虛浮,究其原因,是追花而忘了錦。

    寫到這裡,想想,還是獨善其身的好,又為了扣緊本題,決定說一次實事的與其奢也寧儉,以顯示自己偶爾還有反潮流的勇氣。是兩三個月之前,在城內的辦公室,某學院的半中半青四位女士來看我,其時已是近午,依禮,應該招待午飯。她們堅辭,顯然是因為怕我破費。我忽然想出一個兩全之道,就是既招待而又不破費,還加說個冠冕的理由,是請她們品嚐我們的家鄉風味,京東肉餅。她們高興接受,於是齊赴北海後門。一小館名欣欣,只賣肉餅和小米粥,如果還想開懷暢飲,有酒,只是二鍋頭,有菜,只是小蔥拌豆腐,總之,沒有價錢高的。可是味道不壞,連這四位嬌而且貴的客人也說滿意,吃完一算,付十元還找回一些。

    也許有狐死首丘的心理在作祟吧,我欣賞這個尚保存樸實之風的小館,因而有也重錦而不重花的什麼人來,我就提議到那裡去吃。次數多了,與主人熟了,一次,主人看我們酒酣耳熱,說希望我們給題幾個字。我酒壯人膽,就打了一次油,四句是:肉餅酬新友,京東記舊家。秦淮多少夢,付與後庭花。事後想想,如果是在什麼大酒店,身心為錦上添花之氣所圍,那就連打油的興致也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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