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44章 也來一篇四書文
    四書文有古義或狹義,是明清時代為應科舉考試而作的八股文。這裡用今義或廣義,只是以四書中語句為題的一篇小文。這題目來自《論語·子路》,語句是:「(孔)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子)曰:『富之。』(冉有)曰:『既富矣,又何加焉?』(子)曰:『教之。』」我之想作四書文,應該有個來由。是有個來由,總說是眼見耳聞一些時風,心裡有些不安,於是就想借題說說心不安的情況以及不安的理由。

    總說粗略;想較清晰地看看時風的面貌,就不能不具體一些。但小文篇幅有限,也不宜於有聞必錄。折中之道是有事實為證,但劃定個範圍。這範圍是一日的由日出到日入,目之所見(不計耳聞)。所見有直接的,如街頭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有間接的,是報紙上所印,電視上所播。這,十二時之內,仍嫌太多。不得已,只好用一斑以顯全豹法,單說一點點印象最深的。計可以分為大中小三種。大是報紙上所印,有些區域,因為開放加開發,騰飛了。中是電視上所見,連高等院校也出現了市場,名曰「跳蚤」;又報紙上所印,有技術的人紛紛「跳槽」,因而自己和所跳之處都發了財。小也是報紙上所印,並配有漫畫,是女青年擇偶有條件,是金什麼要純,存款不少於十萬,住房要三室一廳,等等。表現萬般而精神則一,不過是為富,或說為錢而紅了眼。這好不好?問題很複雜,但是,至少我看,總有不好的一面,所以,如果這樣順流而下,就會使人放心不下。

    何以會有這樣的杞憂?由問題複雜說起。富比貧好,人要活,並活得如意,都不能不承認。因為其反面必是饑寒。富是飽暖的條件,是活得舒適的條件,所以求變貧為富是應該的。應該求富,是為了溫飽,為了舒適。這樣說,富是手段,溫飽、舒適之類才是目的。這是深追一步會發現的事理。還可以更深追一步,人生的目的,或說價值,只是溫飽和舒適之類嗎?如果不僅僅是,應該還有什麼?

    古人,至少一部分賢哲,認為富之外,或說富之上,應該有某種更有價值的什麼。《管子》說:「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這是說,知禮,知恥,要以富足為必要條件,必要,不能捨,但有更高價值的卻是知禮和知恥,即有高尚的品格。上引《論語》那段話也是這樣,談到治國,主張庶(人丁興旺)之後應該求富,富之後應該「教之」,用現在的話說,即提高人民的教養。總之,都沒有把富看做目的,而只是把它看做治平(與個人的立身處世不盡同)的「一種」條件。

    目的,或說有價值的生活,應該是什麼,難說。原因之一是,如我在別處所常說,人生是一,人生之道則無限;原因之二是,任何這方面的主張,都不能找到究極的理由來證明它必不錯。不得已,我們只好捨玄理而接受常識。這方面,有些是應趨的。其中有的可稱為「德」,如有伯夷叔齊之捨生取義是,陶淵明之不慕榮利是,以至一般人,能夠如佛家所說之慈悲喜捨,儒家所說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都是。古人說:「太上有立德」,德不易,無妨降格以求,用力於「致知」,如斯賓挪莎所說,「最高的享受莫過於知天」,或者小之又小,研究螻蟻,甚至病毒,也好,人生一世,得個明白,縱使是很小範圍的,總比不識不知好。此外還有多種「文學藝術」部門,能夠鑽進去,即使不能創作,能夠嘗嘗也好。常識方面還有應避的,是把發財享樂看做目的,錢和享受之上,還有值得追求的什麼,就茫然無所知。

    我心不安,是感到時風的大勢所趨,已經使絕大多數人把發財看做目的,於是緊接著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貪污,搶劫,詐騙,等等,就無所不為了。繩之以法是必要的。不過,如果視發財為目的的人生之道不變,法的力量能有多大呢?所以還是應該深入想想四書文,「既富矣」,更重視「教之」,以求目的能夠更上一層,那就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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