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用「受」字,受之前還隱含著「我的」二字,不談廣泛的「送」,原因很簡單,是想縮十萬八千里為近在咫尺,化難為易。難,難言也,比如送的形質,由抽出一支進口煙,插到對方的兩唇之間,直到把十張大票或一件金飾物藏在食品包之內,叮囑雲,「請自用,勿轉送」,無限。所求,由嫣然一笑到高抬貴手,同樣是無限。這還是說事,如果擴張到無形的評價,那就更加麻煩。所以不能不縮小範圍,計有兩步:第一步,只是「我的」,花花世界變為家門之內,好辦多了;接著還有第二步,只說「受」而不說送,因為我貧而加懶散,幾乎永遠不送禮。
以下專說受,還要再縮一下範圍,因為要把舊傳統的禮尚往來清出去。我老伴也是大清帝國晚年生人,卻有未受西方新潮「污染」的優越性,到親友家看望,一定循歷代祖先的舊規,手提禮物,不過是點心、水果之類,入門。這是「往」,必換來同性質的「來」,所以不只賠不了錢,有時還會賺一些。且不管賠賺,總之是老一套,可不在話下。只說我心目中的新,近幾年才斷續出現的,有的人來看我,也手提什麼入門,告辭時放下。花樣多得很,只舉其中一類,酒,也如物價,在升級,五糧液之不足,還有茅台。這使我很不好過,卻又想不出什麼好辦法能夠化險為夷。
不好過,沒辦法,有人也許會以為不合常情,所以需要解釋一下。記得不久前寫一篇《法書墨跡寄閒情》的小文,說到百齡向姚鼐送年禮的事,其中說:「近年來談到古,總要跟著說一句,批判地接受,我看百齡的這種舉動,就宜於不批判而接受。」為什麼?因為百齡是兩江總督,送厚禮與書獃子,不要說姚鼐一人,就是千八百份也無所謂。入我之門而手不空的就不然,絕大多數是孩子王,日日口講指畫,吃粉筆面,辛辛苦苦一個月,也許星期日買條鯉魚,一家人改善改善都不容易,可是為我花了錢,而且就他或她的身價說,數目不小,我,幸或不幸,昔年念過的「能近取譬」一類話,其立身處世的精義還沒忘光,能夠不如坐針氈嗎?
可是想辦法改善改善更加不易。一種辦法是近攻,即堅決不收。依常情,這必不行,因為人將疑為這是表示不願交往,即瞧不起他或她。收而訴說苦衷也無用,反正你收了,人將謂訴苦衷是客氣,照例的官話而已。還有一種辦法是遠攻,即著論說明送和受之不當,如書畫篆刻之定潤筆,公之於眾,然後限定來訪者必須遵照辦理。這看似根治的辦法困難更多。一是送的舉動與人情攪拌到一起,就難於找到一個人人都心服的理由證明是不正當的。二是,理不成,退守事,自掃門前雪,求親友對自己不這樣,至少是可一而不可再。這辦法有生效的可能,而實際卻未必能生效,因為世風力大,逆風而行是很難的。這風是「官不打送禮的」,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萬不得已,只能求來訪的諸君體念苦情,變信新潮的多多益善為從舊語的「禮輕人義重」,仍入門不空手,可是所費不多,也就不至影響自己的改善生活。為了加重這種希望的份量,舉我認為值得表彰的幾次為例。一次,一位內蒙的老友徐公所送,內蒙產二鍋頭兩瓶,如果價不高於北京二鍋頭,不過5元票一張而已。另一次,一位讀者紀君送新印李笠翁著《閒情偶寄》一冊,價6元,因為他知道我沒有此書,這就犧牲不大而成為厚禮。還有一次,是北京東城區約我講文章好壞問題,我照例胡說八道一陣,事後以小鳥叼牙籤的小玩具為報,所費不多,我感到心安理得。且說這次之得還有可記的。一是講說之地為舊順天府,因而得見昔日昇堂時的大堂。二是與其後成為弟子的榮君結識,在桑榆的一段路上,我得到她多方面的幫助。我說這些是想表示,所謂不願受苦朋友(叔本華稱世間人)之禮是誠心誠意,所以今後諸相知肯枉駕,敢請務必空手而來,如必欲從世風,也希望以上舉三例為度,而真就幸得俯允,那就借用啟功先生常說的一句話:磕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