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著名文人周亮工著《書影》十卷,第一卷第一條說他父親曾作《觀宅四十吉祥相》,談治家之道,其中說「堂中有七八十年前古桌椅」,昔年看了,覺得所寫意境值得吟味。為什麼?其時是情現前真切,理卻說不清楚。這之後是己身的生活,正如街頭巷尾的常人一樣,多是依情而行。漸漸有小別,是近年來新潮之風過猛,心裡難免有些感觸,有時就想到與古桌椅有關的理。情依舊,還是覺得這樣不壞。理呢,大大小小湊湊,就多了。先由反面說,是玩古董可以除外。除外,不是因為不好,是因為難能。比如桌是趙明誠曾在其上寫《金石錄》的,椅是李清照曾坐其中寫「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則置之蕭齋,既可以務實,也寫也坐,又可以騁遐想,發思古之幽情。可惜這只是遐想,腰纏萬貫的企業家尚無能為力,況不能投筆的窮書生乎。轉為說正面。其一是由心情方面說,與玩古董也有些瓜葛,不過是換喜歡古人的為喜歡自己的,可以名為戀舊。舊物,是自己往昔生活史的一部分,即使這史中的某些部分不是可意的,因見舊物而想到,也總當是可珍重的。所以如古桌椅,最好是可換可不換,就不換。
換,有如人的遷居,由幽谷遷於喬木,大多是變不講究為講究,變不闊氣為闊氣。這就可以過渡到其二,仍舊貫,有小利,是可以少花錢。就手頭很少寬裕的書生說,也未嘗不可以說是大利。再說另一種大利,是,我一貫認為,樸素甚至寒儉的生活,退守可以養德,進取可以掠美。這意思不容易說明白,姑且以事顯理。如不久前我在某高級飯店中吃點什麼時所見,一擲千金與一群佳人演戲式的微笑交易,至少我覺得,這是錢大顯神通,真且談不到,德就更沒有了。再說生活中的美是一種境界,為淺顯,可以說是有詩意的境界,陌上花開緩緩歸,有詩意,如果是奔馳汽車一大串,還有什麼詩意嗎?以上是由個人的角度立論。還可以擴大到社會,是其三,保留古桌椅雖然是小事,卻可以顯示抗拜金主義加享樂(或更下,只是擺闊)主義的時風的大節。關於這種時風的力之大和危害的深遠,乃有目者所共見,可是抗卻大不易。不得已,也只能走古人窮則獨善其身的路,比喻說,左鄰右舍都把古桌椅送往廢品站,我卻樂得還讓它在居室中佔一席地。不只占,還繼以有說焉。物不少,難得都說,決定損之又損,只說兩種,臥具和坐具各一。
我清朝末年生於北方的農村,從歷代祖先的習慣,每日三餐一倒,睡在土坯砌的火炕上。說火炕,是因為坯下通道與外屋的灶相連,可以燒火做飯。天寒取暖,就靠在灶內燒柴。與席夢思相比,火炕是落後的,至少是古舊的。但惟其古舊,反而容易存儲詩意的夢。多半是冬日,天黑得早,晚飯隨著早,冬閒無事,飯後,老年人和孩子們就聚坐在老人住屋的火炕上。孩子都愛聽故事,請年長的人說。有人說三國、水滸之類。有時也說《聊齋誌異》,室內油燈微火如豆,鬼出現了,我們怕,往老人身邊擠,卻覺得特別有意思。困了,息燈睡,往被子裡鑽,周圍是熱的,如果這也可以算做優越性,應該說,是各種形式的床都沒有的。
「勝地不常,盛筵難再」,我志於學之年到外面上學,從此就與火炕告別。自然每天還要一倒,身下不再是土坯上加葦席,而換為木板。木板床是自由化的,即一塊約六尺長、一尺寬、一寸厚的木板,可多用少用,下架木凳,成為床,就可寬可窄。如果不用或遷移,還有易拆、易存、易運的優越性。此外還有優越性,是後來常聽到「修理床屜」的吆喝聲才想到的,用木板,沒有彈簧等花樣,就永遠雖舊如新,用不著修理。有人會說,有彈簧的軟床也有優越性,我推想,其顯著者是軟,不顯著者是現代化的闊氣。也許是習慣成自然吧,我有時離開自己的木板床,睡軟綿綿的,反而覺得不方便,是翻身要多費力,如果是熱天,還成為不清涼,因為身體沉下去,就不免有被圍困之感。
但軟,如古人也艷羨的坐懷之感,當然也不可偏廢,如何補償?辦法非常簡易,不過是褥子加厚而已。就這樣,我從30年代中期成家立業起,先是自己買了一些木板(北京呼為鋪板),其後不斷有親友離京,奉送一些木板,情況就成為,人口增,木板也增。荏苒到了60年代,情況是人有變,老的往生西方淨土,小的翅膀漸硬,飛出去自築巢,而木板依舊。過剩也不好,於是或贈人,或另派用場,散一部分。還嫌人浮於事,於是學官場之多設幾個什麼長,木板也無妨疊床架屋,結果是用了雙層。又荏苒到了80年代,修飾、漂亮的時風連蓬門小戶也吹的時候,我的木板床成為僅存碩果。我們自己多見不怪。來客,尤其年輕領其帶和高其跟的,或不動口,可是眼神中有話,是太陳舊了,或太寒儉了;有的腸子直,乾脆動了口,是:「怎麼不買個床?快換一個吧,看著也好。」老伴耳軟,有點心活,問我,我說:「睡多年了,沒有什麼不舒服,何必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其實我的心裡,理由還有份量重的,是半個世紀以來,這些木板是陪伴我數晨夕的,離開它,我心裡會不安。至於好看,我們都老了,一生消耗糧食不少,而成就微乎其微,就是易木板為席夢思,價值又能增加多少?反而不如舊樣子,明眼人看見,說沒有過分,可以心安理得吧?而不巧,又來了新的機緣,須遷居。耳邊常吹來新消息,是某近鄰內裝修,花了幾千,某近鄰內裝修,花了過萬。連孩子都想利用這改革的良機,說服老朽,維新,辦法是定搬家計劃,其中加了買新床一項。我說這一項可免,因為有木板,仍雙層,不變。孩子說:「現在沒有這樣的。」我說:「這是崇尚浮華的時風力量太大,人都被刮倒了。我沒有力量挽狂瀾於既倒,但自信還能我行我素。決定仍睡木板,直到易簀之時,看到身下還是木板,知道能夠安於寒素,至少這一點是獲得,也就可以瞑目了。」
再說坐具,只是一件,記得是1933年秋天,在北京大學上學時期,由八面槽(今王府井大街北段)路西一家籐器店買的一把籐椅,價二元四角。就當時說,價高,是因為材料的主體是籐條,比籐皮堅實。樣子也好,合用,靠背高,略後斜,於是坐,上身後靠就宜於讀,挺直就宜於寫。1935年夏我畢業後離開北京兩年,這籐椅存於同學李君處。七七事變後滯留北京,繼續坐這籐椅作息,直到現在,已經超過半個世紀。它也隨著人老了,顏色由鮮黃變為褐黃,許多纏系籐條的籐皮斷裂。顏色變暗,估計是表面沾染油泥,用去污的什麼洗滌,不難恢復本色。我沒這樣做,是因為,一則怕麻煩,二是想,老了,雞皮鶴髮,也只好隨它。但斷裂就不能隨它,量力而為,只是用新產品的塑料繩,纏,頭疼醫頭,腳疼醫腳。這樣,日子多了,籐椅的外貌就每下愈況,不只陳舊,而且雜亂。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它在室內的諸多坐具中,地位仍是最高。證據有內的,是寫,它能與思路配套,或者說,坐於其上,身向後,想得明白,身向前,寫得清楚,如果換為硬的太師椅,軟的沙發,也許就不成了吧?證據還有外的,是來了客人,要是年高望重的,我才把這籐椅讓給他,並加說一句:「坐我這寶座吧,舒服。」
稱為寶座,是自珍。至於在新潮人物的心目中,這些當然都是敝帚,應該盡早扔在垃圾堆上。扔舊而尚可用的,換為新而高檔的,我看,所求主要是,別人看著富麗,自己像是借此提高了身份。真就能夠提高嗎?姑且承認能夠提高,這樣的身份,究竟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呢?在這類事物上,我是實利主義者,以臥具為例,如果容許選擇,我也許更要倒退,退到冬晚的火炕上,在如豆的燈火之下,聽什麼人講鬼故事吧?這自然是難得實現的夢,但是語雲,跛者不忘履,高不成,只好低就,即保留我的木板床,以期能夠避避新風,離火炕和鬼故事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