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翁《閒情偶寄》卷十五《頤養部》「行樂」部分講「貧賤行樂之法」,開頭說:
窮人行樂之方,無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我以為貧,更有貧於我者。我以為賤,更有賤於我者。我以妻子為累,尚有鰥寡孤獨之民,求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為勞,尚有身繫獄廷,荒蕪田地,求安耕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則苦海盡成樂地。
這種想法,給它一頂現代化的帽子,是唯心論。但就完全要不得嗎?也不盡然。比如現身說法,20年以前,我到朱洪武的龍興之地所謂干校去接受改造,活兒累,唯命是從還要時時準備受批鬥,唯物論行不通了,就只好唯心論。具體說是可以把八百多年前的宋徽宗拉來對照,他發配五國城是由珠穆朗瑪峰降到吐魯番盆地,我則至多是由二樓跌到一樓而已,如此這般一想,也就釋然了。這樣說,是李笠翁的退一步法,至少是有時,也有用。但也只是有用,並不能像他吹的那樣,「苦海盡成樂地」。因為他的辦法只能減苦,是消極的;能得樂才是積極的。有沒有辦法化消極為積極呢?我也想吹一下,說有,就是限於己身的經驗,也不只一種。這也許可以算做不能申請專利權的發明創造,既然不能從今,專而且利,那就無妨從古,取「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之義,說說,供既貧賤而又不忘行樂的同道參考。
上面說不只一種,這裡想說的只是一種。不多說,有原因,也不只一種。其一,這是一篇小文,篇幅不宜於過長。其二,語云:物以稀為貴,說多了,怕銷不出去會跌價。其三,考慮到其他辦法,至少是其中的多數,多多少少要破費一些鈔票,不如送個整人情,說個不需要破費一文錢的。這辦法是什麼?是翻吾家(指古人張打油)的老家底,謅打油詩。人,接受「天命之謂性」,飲食男女,有些煩惱由內來,有些坎坷由外來,即使內外都不來,有時還會閒得難受。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有的人新潮,奔卡拉OK,有的人舊潮,找一兩個同道扯淡,我則願意閉門,謅打油詩。年來忙裡偷閒,謅打油詩不少,還是為篇幅所限,只舉一首為例:
無緣飛異域,有幸住中華。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風雲歸你老,世事管他媽。睡醒尋詩興,爬牆看日斜。
唯恐有的讀者還不能完全領會如此打油就可以行樂的「偉大」意義,這裡想畫蛇添足,說說行文時的心情感受(或隨大流,也稱為賞析)。「無緣飛異域」,不少人以有機會出國為榮幸,我未動心。「有幸住中華」,天命也罷,機遇也罷,住在這裡(即戶口簿上有名)也不壞。「路女多重底」,出門,看路上,因為自己是泥做的,就特別願意看水做的,看就不能不細緻,自上而下,就看見魯迅所說鞋底部還有個木柱子。「山妻欲戴花」,說「欲」,是實際未戴,有原因,是心有餘而臉皮無力合作了。「風雲歸你老」,叱吒風雲,任你們叱吒吧,我只想看看熱鬧。「世事管他媽」,管不了,不管也省心。「睡醒尋詩興」,說「尋」,是自己坦白,並無詩興。「爬牆看日斜」,不說「憑欄」,因為那是玉樓中人事,「爬牆」,則與「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語出亞聖,當不俗)之徒等量齊觀了,又午睡醒後日斜,足證已得懶散之三昧。釋義畢,高明的讀者可以想見,我所得之樂是如何質高而量多了。
推想有的人會不以我的自我陶醉為然,「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所以還要說說更深遠的意義。又是不只一種。一種是社會學的,是樂於打油,安於打油,就可以不被為「發」而發狂的時風刮得東倒西歪,挺身而出,或上,到什麼所去炒股票,或下,到長街去擺攤兒。這有什麼好嗎?不過是安於貧賤者多,社會的混亂程度可以輕些而已。另一種是人生哲學的,是打油詩裡也有觀點,是看人,主要是自己,看人生,也就不得不包括他人的,不過是這麼一回事,上至奉天承運,下至顧影自憐,都含有吹牛至少是自欺成分;而知吹牛,知自欺,則簡直可以說是佛門的所謂「般若」,到彼岸,不易,或兼不需要,總可以少執著吧?執著是看不開,古人,為爭天下,烏江自刎;今人,為爭職稱,跳樓,至少我看,就不如寫「爬牆看日斜」之類的打油句,自嘲完畢,一笑而罷。笑是看得開,放得下,這境界很高,我一貫是雖不能之而心嚮往之。心嚮往要見諸行,就不得不學惠施之「多方」,而謅打油詩則是我服之有效的方之一也。且說這「方」,《莊子》也稱為「方術」,那就可入《天下》篇,真是始料所未及,又遠遠超出貧賤行樂之上矣。俗話有雲,見好就收,所以就此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