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35章 此處禁止小便
    題目來於一個故事。故事用漢儒訓詁之義,舊事也。推想是皇清民國之際,一個江南人到北京來辦事,大街小巷跑些日子,向北京土著發牢騷,說:「北京真不方便,街上連個小便的地方也沒有。」這位土著說:「怎麼沒有?很多呀。」江南人感到奇怪,問:「哪裡是?」這位土著說:「你看牆角之類的地方寫著『此處禁止小便』,就可以隨意小便。」這不是笑談,即如我,到北京穿過大街小巷已經是二三十年代,這位土著的所說,仍然是流風遺韻猶存,可惜或不足惜,這比四舊還舊的「美」俗,還沒到大喊除四舊的時候就讓位於公共廁所了。

    但是語雲,「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寓行於禁的微妙現象可以如佛家設想之有六道輪迴,換個軀體存在。事例很多,舉親見和親行各一。親見是燕園之內,北部有個湖,水不過清,所以有魚。用學校的眼看,這是校產,要保護,所以選幾個水濱,立上「禁止釣魚,違者罰款」的牌子。可是我早晨到湖濱散步,見坐而垂釣的人並不少。再說親行,是前若干年,還敢騎自行車的時候,常往學院路一帶去看人,或到清華園車站去辦什麼事,由車站直向西北,穿過舊車站是走三角形的弦,北行繞五道口是走三角形的勾和股。我當然願意走近路,於是穿過立有「禁止穿行」大牌子的一個路口,平平安安地就轉上直奔藍旗營的公路。這親見和親行使我悟出一種理,一種理中又包含兩種事:事之一是確有被禁的雜七雜八存在;事之二是禁常常是主觀願望甚至具文,事實是禁者自禁,行者自行。

    禁釣魚而仍釣魚,禁穿行而仍穿行,是小事,但是古人云,小可以喻大,這就不免要引來杞人之憂。是近來常常聽到,針對官場,也有許多不准,不准,即禁止也,是不是也會如釣魚與穿行,禁與行並存呢?這裡需要說明一下,這憂不是來於對禁的誠意與決心有什麼懷疑,而是鑒諸往而唯恐不能出現新的奇跡。所謂奇跡是禁就真立竿見影,斬草除根。

    我,並斗膽說代表數不盡的小民,當然願意立竿見影,斬草除根。可是有憂,因為看到一些情況,還不敢樂觀得太早。情況有大的,不好說,只說些零零碎碎的。一種是打假,沒有看到精確的統計數字,不敢說越打越多,但可以斬釘截鐵地說,必是打而未見減少。其實,也未嘗不可以推測,花樣甚至數量,如我們曾經自誇的人口,正在不斷增加。證據不少,只舉兩種。一種來於報紙上的眼見,是以打假為專業的質量萬里行之類,也竟出現了假的。這樣下去,就真將如某君所說,只有「假的」沒有假的,打的成效就很可憐了。另一種來於耳聞親見者的所說,是南風之熏兮,竟把什麼什麼包房也吹入北京,因為是親見,所以連價碼都清楚,是晚飯後入內,次晨二時出來,低者688(諧音「發」),高者1688。不是早就大喊掃黃、禁止賣淫嫖娼嗎?這是南國尚未減少,北地反而增多了。為什麼?顯然是「錢」的力量過大,與它對抗,任何力量都成為虛張聲勢。

    錢與權有血肉聯繫,單說權,用「不准」如何如何捆它的手腳也不容易。舉一個親歷的小事為例,一個世交的子弟想辦一件什麼事,合理合法,只是動手做,需要某單位蓋個印章,呈請,就是遲遲不蓋。來找我,因為我認識某長之上的一個長,想求那個高的打個招呼,讓那個低的依法辦理。我讓他考慮考慮,求快,也許以從時風,意思意思為好。他識時務,買好煙幾條意思意思,果然就馬到成功。這小事裡面暗藏著個大道理,是不動權而單強調不准,能否有成效還是個疑問。

    比疑問堅硬得多的,還有近年常在耳邊迴響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其實這也是古已有之,而且是和尚創造的,稱酒為般(讀bō)若湯是也。比如不准公費旅遊,可以說是參加學習班,只是地點有限制,以炎夏為例,南則廬山,北則北戴河。又如不准建堂館,可以名為培訓中心,因為名正言順,就可以建得比一般賓館更講究。再舉個可以解饞的例,是聽個中年人說的,他在中央工作,有一次下去,趕上上邊有新規定,地方招待,不許大擺筵席,只許吃份飯。上飯桌,果然分而食之,可是一小盤上來,一會兒撤下,又是一盤,這樣連續幾次。盤內呢,對蝦、雞、魚等,應有盡有。這是「對策」,異於過往者只是服務人員更費力、開銷更多而已。問何以這樣不憚煩?曰:來的人在上,有權,不敢怠慢也。

    這種種情況就必致使小民心中忐忑不安,既希望反腐的種種措施能收效,又怕錢和權作梗,終於不能收效或收效甚微。如果竟至如上面說的,在大喊清掃聲中,包房不只潛入,而且如雨後春筍之繁殖,那就真成為寓行於禁,使人不由得想到「此處禁止小便」的舊事了。我們都不願意這樣。至於如何能夠避免這樣,乃關係治平的大計,只有待有治平之才的上智去思考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