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3月3日晚,看電視,聽北京新聞,熒屏上一個中而趨老的婦女昔日(戶口)曾農轉非,今日自動復原,非轉農。此新事驚動記者,來訪問,這位婦女說了不少話,我記不住,又訪問鄉的什麼書記,問為什麼非還有願意轉農的,這位書記答:「這沒什麼奇怪,哪兒錢多上哪兒。」這斬釘截鐵的斷語使我想得很多,並引來一些感慨。秀才人情,拿起筆,想一反陶淵明之道,求甚解。
「哪兒錢多上哪兒」是常言說的常情,還有什麼問題嗎?我的想法,不求甚解就沒有問題,因為這說的是實況,不假;求甚解呢,就不同了,因為限於實況,還會有例外,如果竟沒有例外,還會引來未必可意的後果。這纏夾來於世間是複雜的,錢之外,還有孟子推重的「義」,孔子歎為難得聞的「道」(用今語說是精神生活的理想境界)。用道德的尺度衡量,當做而做是合於義,這合於義的行為未必是錢多的,所以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道,多歧,為簡而明,可以舉個共同點,消極是不愧於屋漏,積極是心安理得,瞑目之前結畢生之賬,感到無憾,這更不是錢多能夠換來的。總之,錢多可以滿足多種慾望,卻不是無條件的好。
有不少文獻足征的行事可證。古今都有,厚古,舉古的;為篇幅所限,男女各舉一位,維新,重女,先說女的:
楚老萊子之妻也。萊子逃世,耕於蒙山之陽,葭牆蓬室,木床蓍席。衣縕食菽,墾山播種。人或言之楚王,曰:「老萊,賢士也。」王欲聘以璧帛,恐不來。楚王駕至老萊之門,老萊方織畚。王曰:「寡人愚陋,獨守宗廟,願先生幸臨之。」老萊子曰:「諾。」王去,其妻戴(頭頂)畚萊、挾薪樵而來,曰:「何車跡之眾也?」老萊子曰:「楚王欲使吾守國之政。」妻曰:「許之乎?」曰:「然。」妻曰:「妾聞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隨以鞭捶;可授以官祿者,可隨以鉞。今先生食人酒肉,授(受)人官祿,為人所制也,能免於患乎?妾不能為人所制!」投其畚萊而去。老萊子曰:「子還,吾為子更慮。」(妻)遂行不顧。至江南而止,曰:「鳥獸之解毛,可績而衣之;據(當做捃)其遺粒,足以食也。」老萊子乃隨其妻而居之。(《列女傳》卷二《楚老萊妻》)
這是於錢多與不為人所制(清朝官場話所謂奴才)之間,寧不要錢多。再說男的:
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拿起來看看)而擲去之。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扔下)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世說新語·德行》)
這是碰到黃金也不理睬,即不求錢多。何以故?是覺得世間有些事物比錢多更有價值。什麼事物?枚舉,甚至指實,都不容易,但可以總而言之,是「人之所以異乎禽獸者幾希」的那點。「幾希」,品格、學問、理想以至詩情畫意等等,可以使不能離開飲食男女的人生不停止於飲食男女,而是求向上,盡量多得一些超過飲食男女的。
哪兒錢多上哪兒就未必是這樣。推想那位書記說這句話,心目中的情況是農村小家小戶的,比如戶口是非農業的,每月收入有限,且不說食無魚,出無車,買個低檔家用電器也困難,復原,轉為農,收入增加,不只家用電器問題解決了,而且可以食有魚,出有車,這樣,就是老萊子妻、管寧,也會隨著今代的婦女非轉農吧?如此這般,非轉農成為「應然」,哪兒錢多上哪兒也就成為「應然」。問題來自,作為一個指導行動的原則,哪兒錢多上哪兒會,或說必致,順流而下,化生一些新的現象,如果也竟成為「應然」,甚至視為「應然」,則上面提及的「幾希」,求向上,就岌岌乎危哉了。
這是故意聳人聽聞嗎?非也。我們無妨想想這哪兒錢多上哪兒的順流而下。比喻為階梯,由以上的「應然」下降一級,我們稱為「選」,意思是兩種生活方式都可行,就選了錢多的一種。可是錢少的一種也許不是處處都不可取,比如也可能包括較多的幾希,落選,這幾希就所餘無幾甚至沒有了,合算嗎?我看是未必合算。典型的例是近年的作家下海,合於哪兒錢多上哪兒的原則,可是結果呢,可能錢袋鼓了,而文稿袋卻空了,總是所失太多了吧?值得三思的是還要順流而下,那就由「選」而過渡到「求」,即想盡辦法,求「發」。
賣書不如賣時裝,就關了書店,開時裝店;賣時裝不如經營房地產,就放棄時裝,奔向房地產,等等。也許真就發了,檢查錢袋,幾萬變為幾十萬,以至幾百萬、幾千萬,人民幣變為美元,如何打發呢?通常是享受的升,升,升。還會想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至少是「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嗎?既然已經精於打算盤,為什麼不算算這方面的得失呢?不幸是這順流之流還要往下流,那就成為為錢多而不惜損人,「無所不為」。用廣告吹牛吹上天,製造各種偽劣,偷,騙,搶,用各種權換大錢小錢,等等,正如我們張目可見、側耳可聞的,真是五花八門,數不清,說不盡。至此,我們就不得不問問,哪兒錢多上哪兒,我們就真應該把它看做指路南針嗎?
遺憾的是,就世風說,我們已經用它為指路南針,而很少有人問應該不應該這樣。依據水之性,順流是很難止住的,將流向何處呢?想起來真是既可悲,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