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31章 錯 錯 錯
    接到一封不相識的人的信,打開看,原來是一份考卷,考題是:你一生最如意的事(得)是什麼,最不如意的事(失)是什麼,並要求成篇,以便輯印成書云云。大概也知道這樣的考題難答吧,還附有兩篇樣稿。我仔細讀完樣稿,想了想,竟還是不能答。原因有份量輕的,是算往日之賬,只計常言所謂觸動靈魂的,也是:一、數目不少;二、難得個公平秤,可以分辨哪一件是一斤,哪一件是八兩。原因還有份量重的,我前幾年寫《負暄續話》,其中《記憶》一篇曾談到這一點,為節省精力,抄現成的:

    自然,我的記憶的口袋裡還沒有成為空無。有些什麼呢?瑣屑的,或關係不大的,包括能背誦的子曰、詩雲等等,都可以不說。值得衡量一下的是與價值觀念有關的,即諸多行事之中,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壞的;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好的,對的,也總當有一些吧?可是很奇怪,常常浮上心頭的差不多都是壞的和錯的。這些還可以分為兩個等級。低級的來於自己的迂和不通世故,引起的心情是「悔」。還有高級的,來於自己的天機淺和修養差,引起的心情是「悔」加「愧」。

    顯然,憑借這樣的認識,面對考卷,只能曳白出場,因為只說不如意,而且不只一端,就成為文不對題。無力答,只好以沉默代答,這件事了結。可是心裡留個尾巴,或說疑問,是:人生旅程也許不短,其間安插許多壞和錯,然後一總以悔和愧對之,就這樣結束,去尋西方淨土嗎?想想,像是不應該這樣。不這樣,簡單就變為複雜。這裡想化繁為簡,只說說與錯有關的一點點。

    最先想到的是有大名的「錯錯錯」。高明的讀者想當都知道,這出於南宋詩人陸放翁的一首名為《釵頭鳳》的詞,前半闋是這樣:

    紅酥手,黃籐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舊傳是為受母親之迫不得不離絕的妻室唐氏寫的。恍惚記得夏承燾先生不承認。古語云,「君子成人之美」,如果破壞了這羅曼蒂克的傳說,那就讀詞的,直到能演《釵頭鳳》劇的荀慧生諸弟子,看客,都會大掃其興,所以還是姑且信以為真的好。幸而這樣信也大有來由,因為為這位難割難捨的唐氏,陸放翁曾不只一次寫詩,其中如「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直到今日還可以引來同情之淚。同情,是因為這樣的錯錯錯來於客觀的「事」,不是來於主觀的「己」。客觀,自己無可奈何,那就用不著悔,用不著愧,只來幾次「泫然」就可以了。

    有更多的錯是來於主觀的己,這對應之道,該是以悔、愧為主,以泫然為附了吧?但也未必如此。因為人,生而有欲,欲生希望,希望生幻想,總不免於多多少少有些個人迷信的。程度之差的一半來於名位以及財、貌、藝、學、才、品等之差,另一半來於「天命之謂性」。但即如阿Q,也終於不會領悟自己配不上吳媽吧?所以錯錯錯之後,能夠悔和愧也並不容易。舉高位的為例。唐明皇就是這樣,寵信楊門男女將和安祿山之流,險些亡了國,逃往四川,聞鈴落淚,卻並不公開檢討,說自己錯了。終於危而不安的,如項羽,雖然也覺得無面目見江東父老,卻還是說:「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唯一的例外也許是「揮淚對宮娥」的李後主,移住汴京以後,連小周後也保不住,悲憤之極,對舊臣已成新臣的徐鉉說:「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

    以上說錯錯錯,有的來於客觀的事,有的來於主觀的己,都是陪襯。重點還是想觀身,說說錯錯錯的情況以及悔、愧之外的也許更為可取的對應態度。由錯的情況說起。我不只一次想過這個問題,總括性的認識大致是這樣:如果自己的生涯可以表現為思(或偏于思)和情(或偏於情)兩個方面,是思方面的錯遠遠少於情方面的錯。來由是,由心理狀態方面看,思為主則疑多於信,情為主則信多於疑。疑是不信,如我一向不信有所謂君王明聖,不信《易經》和《推背圖》之類,除自欺欺人之外還有什麼奧秘,能超科學,並預言吉凶禍福,就直到現在也沒有覺得是自己錯了。

    信是不疑,這來於希望加幻想,於是有時,甚至常常,就會平地出現空中樓閣。自然,空中樓閣是不能住的,於是原以為濃的淡了,原以為近的遠了,原以為至死不渝的竟成為曇花一現,總之,就成為錯錯錯。如何對待?悔加愧,然後是殷鑒不遠,就一了百了嗎?我不這樣想。原因是深遠的。深遠還有程度之差。一種程度淺些,是天機淺難於變為天機深,只好安於「率性之謂道」。另一種程度深的是,正如雜亂也是一種秩序,錯,尤其偏於情的,同樣是人生旅程的一個段落,或說一種水流花落的境,那就同樣應該珍視,何況人生只此一次。這樣,這種性質的錯錯錯就有了新的意義,也值得懷念的意義。如此這般,化臭腐為神奇,不知道陸放翁會不會同意,可惜不能起他於九泉而問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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