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孩子送來一本《漢語拼音詞彙》,說是我的書。我想那是錯了,我不會買這種性質的書。翻開看看,扉頁上竟有題字,確是贈給我的,下款署「周夢賢」,還有我補寫的時間,是1965年5月24日。我搜索枯腸,終於想不起來這位周君是什麼人,是在哪裡認識的。1965年,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距離現在正好是兩紀,許多事就從記憶裡溜掉,並一點點痕跡也不留,我不能不興起很濃的傷逝之感。
我想到我常常提到的一點意思,是一切技藝,想成家,必須三項條件俱全,天資、功力和學識,後兩項可以人為,前一項只能靠定命。我想記憶力也是這樣,上天吝嗇,不多賦予,你著急也沒有用。這樣說,至少是在這方面,我是失敗主義者。或中庸一些,是懷疑主義者,懷疑多種增強記憶力的秘方,我推想,那功效還只能在功力範圍之內,而不能以人力變天。至於我,還有可悲的一種越渴越吃鹽的情況,是而立之年患貧血病,據說這是會嚴重影響記憶力的。總之,情況就成為,往事如煙,許多經歷若有若無,因而不想則已,一想就不能不感到所失過多的悲哀。譬如有一次,大概是1960年前後,小民都填不滿肚皮的時候,同學劉君喜歡苦中作樂,述說昔年的吃,其中一件是30年代初期,舊歷正月初一,我們一同逛東嶽廟的事。他說那天和暖,回來的路上,進朝陽門,很渴,進一個元宵鋪吃元宵,問掌櫃的可以不可以多喝些湯,掌櫃的說:「您隨便,就是不吃元宵也可以隨便喝。」於是我喝了兩碗,他喝了三碗。說完,問我還記得不記得。我說一點印象也沒有了。這是一種「失」,照《莊子·大宗師》篇的講法,無所謂。我修養太差,不能捨,所以就不免於煩惱。
也就因此,對於記憶力強的人,我總是有羨慕之心。說起記憶力強的人,記載,傳說,如應奉之記半面,楊愔之記草驢,多了。又據說古希臘雅典的一位政治家,全國公民十萬,他都認識,能叫出名字。還有更突出的,恕我記不清見於什麼筆記,是蘇州一個讀書人,出門沒帶雨具,遇雨,到街頭一個小染坊暫避。無聊,見櫃檯上有一本收活的賬,記某月日收到什麼人的什麼料若干尺,染什麼顏色,何日交活等等。一本將寫滿,他翻看一過,恰好雨停了,道謝離開。過了三五天,小染坊失火,偏偏把臨街的門面燒了,賬自然隨著成為灰燼。掌櫃的急得要死,這位讀書人聽說,就給補寫了一份。這就比雅典的政治家更為難及,因為那位是有意記,這位是無意記。但這兩位的事跡都來自據說,可靠性如何就難說了。說個可靠性沒問題的,那是北宋的大學者劉敞(字原父),有名的博雅之士,《宋稗類鈔》記載,歐陽修常向他請教。有一次,歐陽修派人來問入閣的起源,說急用,他拿起筆就寫,完了,跟別人說:「好個歐九(歐陽修行九),極有文章,可惜不甚讀書。」說歐陽修不甚讀書,大概沒有人相信,推想事實是,都讀得很多,只是劉敞記憶力好,成為活書庫,歐陽修就不能不甘拜下風了。
舊日記載,像劉敞這樣,記憶力特強,大致可信的,很多,舉不勝舉。只好換個方向,想想有沒有我親見的。用力搜索,居然找到一位,用舊稱呼,是一個小飯館的跑堂的。那小飯館在北京宣武門外草廠口略北路東。以下倒敘,是40年代晚期,小飯館鄰近有個長城印刷廠,副經理趙君是我的朋友,因而我主編的一個月刊在那裡排印。有一天近午,我去看清樣,經理王君和趙君招待我,到那個小飯館吃午飯。喝一杯白酒,本未想說而話來,我就說,這地方,我以前還吃過飯。其時那位跑堂的,看來四十歲上下,正在旁邊,接過去說:「是,16年前吃過兩次。」我大吃一驚,因為說得完全對。那是1931年春天,我由師範學校畢業,隨著全班同學到北京參觀,住在小飯館對面的燕冀中學,所以曾就近在那裡吃,至於是否兩次,我也記不清了。我佩服他的記憶力,也感激他沒有忘掉16年前像我這樣毫無特色的窮學生。
像他這樣記憶力強的人,以及次於他卻比我強得多的人,談到昔年的人和事,都使我既羨慕又煩惱。這高下之別使我有時想到記憶的性質,或說記憶力的生理來源。我不懂以生理為基礎的心理學,有時設想,人所經歷,長久不忘,是不是像印刷排版後打型那樣,外界事物的性狀一壓,腦神經或腦細胞上也出現凹凸不平的痕跡,於是把應記的一切保存在上面?如果是這樣,那我的腦神經或腦細胞就近於頑固不化,壓時雖然也出現一些凹凸,但不久就復舊,凹凸成為不明顯甚至完全平了,應記的自然就隨著化為空無。如果我的設想有些道理,這腦神經或腦細胞的頑固不化就是我得天獨薄,只能認命了。
記憶的清晰、模糊以至消亡,是沿著時間的水流漸變的,這使我有時又想到「時間」。時間是個怪東西,它無形無聲,其(常識的)存在和性質,是我們由許多所覺知的事物推出來的。以「現在」為例,我們常說,像是也知道它何所指,其實稍一追問,如最簡單的,它的長度,就會茫然。而就以這茫然為中心,由記憶推出有「過去」,用歸納法推出有「將來」。——這還是說康德的時間。20世紀又冒出個愛因斯坦,說時間的快慢並不像康德設想的那樣,均勻而萬古不變,而是因事物活動的速度不同而有變化。這樣,就理論說,我們安坐,散步,乘汽車,乘飛機,所經歷的時間就成為四種,而不是我們鐘錶上的一分等於六十秒的一種了。這頗難領會,聯繫記憶的變,多歧,我常常感到可怕。怕的是人力難於勝天,甚至難於知天。
還是說記憶,我是失敗主義者,當然要承認人力難於勝天。有人說,這也不無好處,像是有個哲人說過,時間能夠使痛苦淡化;如果不是這樣,那生活的擔子就更加沉重了。這等於說,隨著時間的流動,清晰的記憶化為模糊,以至消亡,也會帶來好處。我想,這是隨緣主義者的美妙想法:成,為王,很好;敗,為寇,也不壞。人各有見,或人各有感,只好隨他。至於我,所感就不同,而是:敗,不免於悵惘;成,更糟,不免於悔恨。以下分別說說這兩種情況。
先說記不清。記不清是有所失。這所失是無形的,像是可以不必計較,其實不然。哲理方面的理由難說,只好不說,單說事實方面的。先說一件近的,是一年半以前,寫什麼,要查看敦煌本《六祖壇經》。1966年大革命,先是因為必須反唯心論,後是因為所居地盤縮小,不得不清除有關佛學的書。但像是清楚地記得,幾種《六祖壇經》都留下,因為還不想捨棄禪。又像是清楚地記得,就放在某一個書櫃的最下層。於是抱著唾手可得的必勝信心,打開櫃門去拿。可是找,竟沒有。還以為是記錯地方,仍舊抱著必勝的信心,到其他地方找。
直到找遍所有存書的地方,還是沒有,才放棄必勝的信心,垂頭,對著看不見的可憐的記憶力長歎一口氣。再說一件遠的,是50年代中期,我正在工作單位的一間房裡看稿,有人叩門找我。我出去,那位來客很熱情,握著我的手嘻嘻笑,並且故意問了一句:「還認識我嗎?」我一愣,不好答話。他也一愣,很明顯是感到意外,於是加說一句:「是哈爾濱來的。」我還是茫然。他的意外變為當機立斷,說:「我是誰誰,你不認識了?」我哎喲一聲,不由自主地說:「想不到是你,我記性太壞了。」這使我很難過,也很難堪,因為40年代後期,他也住在北京,我們不但交情很厚,而且過從很密,他回東北以後,還不斷有書信來往。想不到幾年不見,他的清瘦的外貌就在我的記憶中消失了。
自然,我的記憶的口袋裡還沒有成為空無。有些什麼呢?瑣屑的,或關係不大的,包括能背誦的子曰、詩雲等等,都可以不說。值得衡量一下的是與價值觀念有關的,即諸多行事之中,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壞的;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好的,對的,也總當有一些吧?可是很奇怪,常常浮上心頭的差不多都是壞的和錯的。這些還可以分為兩個等級。低級的來於自己的迂和不通世故,引起的心情是「悔」。還有高級的,來於自己的天機淺和修養差,引起的心情是「悔」加「愧」。兩個等級相比,後者是更嚴重的失誤,給我帶來的傷痛也就更多。而說起這傷痛,又是由來遠矣,記得若干年前,還求友人王君刻了個圖章,曰「行多不是」。全句是「回思昔所行多不是」,記得是馬上得天下的漢高祖說的,見於何書也忘了,我斷章而取其全義,一則表示自傷,二則表示自勉。值得痛心的是,若干年過去,有時算算生涯之賬,毫無例外,都是自傷之意有增無減,自勉之意則完全落了空。
就是這樣,想到有關記憶的種種,我一則以喜,因為我還沒有像我的一位舅父那樣,得病記憶力喪失,連舅母也不認識了;又一則以懼,因為它既使我悵惘,又使我悔和愧。我寫這篇閒話,主要是想說說這後一種的後一半,就是分明記得:行,多失誤;心,多悔和愧。為什麼要這樣揭傷疤?曰:並無求什麼人諒解之意,只是不願意以半面妝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