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年老耳聾。我繼承這個傳統,發白之後接著就是耳不聰,其後還進一步,加上目不明。依照我國祖傳塞翁失馬的人生哲理,耳不聰也有好處,那是語云:耳不聽,心不煩。耳聾有等級之差,如我的老友周汝昌先生是上等,不聞雷聲。我只能考個中等,竊竊私語自然不能聞,還常常人家說「演出」,我聽作「唸書」。但也奇怪,近來耳邊總是迴盪著「物價」「物價」的聲音,問旁人,卻沒有聽錯。與不少人相比,物價跟我的關係並不密切,比如名煙吧,我不吸煙,就是漲到一萬元一條也與我水米無干。當然,也不能說一點關係沒有,因為,雖然我也一唱三歎地讀過《史記·伯夷列傳》,但讀完是還要吃的。魚蝦吃不起,可無遺憾;如果連買烤白薯都要猶疑,心裡就未免有點那個。這樣說,是物價也給了我不小的影響。這影響還引來前思後想。老了,新事不注意,舊事卻有些還記得,於是趁興之所至,說說物價的舊事。
這「價」是抽像物,身份要靠數字來表示,錢幣來體現。我記憶中的第一次看到錢幣當是皇清與民國之間。農民住在農村,家風還是十足的舊式。我隨著母親住在北房西間,室內西北角整齊地垛著約有二尺高的成串的黃銅製錢。後來聽說,那時候買賣大件東西,如田地、房屋、車馬之類,是已經用銀元,有不少是墨西哥鑄造的,一種正面圖形是個鷹,一種是個握刀的海盜,俗呼為「站人兒」,重量都是庫平七錢二分,我當然都沒用過。就是制錢,記憶中也沒有用過的痕跡,這原因是自己年幼,不能獨立,而花錢是或多或少可以表示一些獨立性的。到我上小學時期,共和體制已經積累了幾年的歷史,現在回想,就我的家鄉說,變動最快的應該說是錢幣,其次才是有些激進派的男人剪去髮辮。制錢不用了,零星開銷用不再有方孔的紅銅幣,俗名「銅子兒」。計有兩種,一種小的,當十文,一種大的,當二十文,都比制錢大而厚,可是仍以制錢為尺度來衡量身價。
銅幣與銀元的比價,是隨著時間的前行而銀元漲,銅幣落,具體說是由一比一百左右逐漸增到一比四百多。就早年的一比一百左右說,以現在的錢幣之名為尺度,那就彼時的一枚銅幣相當於現在的一分。銅幣的力量有多大呢?舉我印象深的,親友家有婚喪事,一般關係的禮是八枚或十枚,即現在的八分或一角。我清楚地記得拿當二十文的換當十文的事,因為八枚或十枚,如果用當二十文的,就只有四個或五個,不像八個或十個,往賬桌上一放,好看。這是中青年的意識,多考慮臉面;至於老年人,就都在那裡歎息世風不古,因為十枚銅幣相當於制錢一百文,賀一次婚或吊一次喪,這還了得!再說一件,是上元節,家鄉東南十五里的崔黃口鎮(與《紅樓夢》的曹家有些關係,那時候還不知道)富,有各種會,好看,我想去看。家裡同意,而且給了飯錢和零用錢,共銅幣十枚。我下午起程,在鎮上吃一頓晚飯,記得用了六七枚,次日回來,還把袋裡的剩餘交了。
小學念了幾年,像所有的農家子弟一樣,先找機會到外邊闖闖,路不通再回家當農民。我就近考了省立的通縣師範。學校很多,選這一個,是因為那時候,也許是尊師重道吧,這類學校是官費,住宿、學、雜等費不收之外,還管飯。記得初去是每人每月四元,以後增至四元五角。通縣還有個女子師範,也是省立,待遇與男師範一樣。飯由學生自己辦,據非正式的調查,這四元或四元五角,男師範是多一半用於主食,女師範是多一半用於副食。其結果是我們吃得很平常,人家吃得很講究。大概就從那時候起,對於寶二爺的女人是水做、男人是泥做的高論,我總是舉雙手表示贊成。還是回到本題說物價,記得一學期,家裡只給銀元約二十,要支出往返路費,要買書和筆墨本本毛巾肥皂等,但有時候實在饞得慌,還可以到學校附近張家小鋪吃一頓肉餅或炸醬麵,而總起來不過是面額十元的鈔票兩張而已。
出入於北京大學紅樓時期,雖然貧困一如往昔,但總是隨著年事日長,獨立性增加,與錢幣打交道的機會增多了,因而又對於物價,印象的多而清楚就遠遠超過從前。印象多,宜於分類說。分類可以用傳統的,曰衣食住行。窮學生,很少遠行,近靠雙腿,不花錢,所以行可以免,只說衣食住。衣食住,內容太多,所以宜於舉一點以概全面。先說衣,只舉一種。北京大學有不成文的規定,即風氣,是不管內衣如何,外面總要罩一件藍布大褂。自己做,用布十四尺,不如到東安市場新衣店,先試後買,一件大洋一元,可以穿一兩年。那年頭也是嘴厲害。省心而不費錢的辦法是包飯,學校西齋包是每月六元,學校附近飯館包是每月七元或八元,都是每日三餐,有菜有湯,不要糧票,管飽。
如果欣賞靈活性而不憚煩,也可以不包飯,到附近小飯館吃,那價錢就難得固定,但據耳聞的調查,也總是在六元和十元之間。這是學生生活的常規。依照什麼什麼規律,常中必有變,比如自己想換換口味或來了客人,那就可以到不很遠的東安市場,飯館很多,照顧哪一家都會受到笑臉的歡迎。最常吃的是東來順,下酒之菜照例是醬腱子加酥魚,都是一角六分一盤,味道很美。少數學生還有自己起火的。自己買柴米油鹽,種類太多,只說其中尊貴的幾位:最好的鮮豬肉(那時候還沒有冷藏之說)一元四斤半;香油身價相同,也是一元四斤半;雞蛋論個不論斤,春天生蛋旺季,記得一元是一百個,因而曾出現,一位同學李君,買一元錢的,放在抽屜裡,慢慢吃,從抽屜裡鑽出小雞的笑話。最後說住。學生住學校宿舍,東齋或西齋等,不收費,不足為訓。專說租民房,租金以月計,大致是一元上下一間。旅館呢,一般的,以房間計不以床位計,是一夜七八角,如果住三人,不過是一人兩三角錢而已。
離開北京大學,曾在保定某學校混了一年,有關物價,長記在心的只有食一項,也可以說說。食也太多,只說一項,那是督署(原直隸總督衙門)街路南,保定赫赫有名的馬家老雞鋪,賣的醬牛肉和醬牛雜碎(肝、腸、肚兒等),一生所曾吃,我覺得那是最好的。價錢卻不貴,肉,一斤二角五分,雜碎,一斤二角。有一次,同一位家在保定與石家莊之間的某君閒談,說起馬家老雞鋪的物美價廉,他說,物是美,價並不廉,因為到他的家鄉,生牛羊肉都是一元十斤以上。
以上所說物價都是常態的。所謂常是社會沒有大變故,到商店去買,家家價錢一樣,而且隨時可以買到。有變故就不同了,如40年代之尾,憑我的記憶,是一袋麵粉最高價曾到35000000元。這是向上鑽的。還有向下墜的,如50年代即將成立人民公社,家家準備砸鍋吃食堂的時期,據道聽途說,出人民幣數十元就可以使自己的住屋擺滿紫檀紅木傢俱,其中甚至還有明朝制的。向上鑽,向下墜,都會粘連著一些人的眼淚,以少說為是。以下改為說另一類也不屬於常的情況。但這不屬於常,主要不是因為什麼大變故,而是因為碰巧,周瑜打黃蓋,買賣雙方都願意,於是成了交。為了避免重複,只說衣食住行以外,有它也不壞、沒它也無妨的。
這也不很少,只好仍用分類法,一類以舉一種為限。書應該位最上,先說書。那是明汲古閣刻綠君亭本《蘇米志林》,二冊,一冊蘇,一冊米,毛邊紙大字,很爽目,因為是由亂書堆裡揀出來的,價一角。再說書畫的書,也舉一種,是明代後期名書法家許初寫的扇面,有宮子行收藏章,價三角。再說書畫的畫,也舉一種,是清惲南田畫的碧桃扇面,有徐頌閣收藏章,價也是三角。再說碑拓,也舉一種,是原拓說罄本《磚塔銘》,有楊繼振(收藏一百二十回抄本《紅樓夢》那一位)收藏章,價八角。最後說硯,也舉一種,是長方形歙硯,明清之際物,左側有清書法家梁山舟題記。有意思的是硯蓋上的題記,是:「咸豐五年春,從戎東下,購於王氏家藏。此龍尾歙也,石中妙品,誠不易得。攜歸,即屬芑生鐫之,以志鴻爪。」下有「劉氏伯子」印。這會使人想到太平天國時事,可以發些思古之幽情。與以上三件相比,這一件價冒了尖兒,是人民幣二元。
上面說買的這些,價不高,都是碰巧。其後還有巧,是,文物九死一生的大革命中,這些都有幸而混入一,沒有混入九。再其後,國內因為九死,國際因為所謂發達國家暴發戶太多,也許還有其他原因,竟刮起爭買文物之風。《世說新語》所謂「長物」竟是一登龍門,聲價萬倍。日前過琉璃廠,一鼓作氣走進文物店,繞場一周,發現一幅千真萬確為偽品的八大山人畫,價8000元。我只好笑一笑,走出來。看報,最近又添了新花樣,是敦聘西方所謂拍賣專家來中國,以拍賣方式推銷文物,據說今人寫的幾個字,也是增到以萬元為計數單位,才啪的敲了一下,成交。「土」已經貴得嚇人,又引來「洋」,像我這一生只有阮囊,以及跟我不相上下的人,如果還不能完全忘情於長物,當然就只能望洋興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