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25章 起 火 老 店
    幾年以前的夏末,多年住在張家口的大學同學王君來信,說應該抓緊時間去游雲岡石窟,不然,怕一再拖延,想去也辦不到了。我同意他的高見。——還應該說佩服他的預見,因為幾年之後,他有一次圖近便,上街不繞行學校大門,繼青少年之後,由施工臨時拆的牆豁口上下,果然一滑就滾下去,住了很長時期醫院,放還,只能借木拐之助由東屋走到西屋了。這是後話。還是回到幾年前,是秋天,我由北京出發,到張家口住一夜,於次日過午,與王君登上西行往大同的車。當然不是一路無話,但說些什麼早已忘記,只記得快到的時候他說,市長是他的老朋友,他不想找他,怕反而麻煩。我表示百分之百贊成。到站,下車,出站南行,迎面是個五層豪華建築,牌子是什麼什麼賓館。他問我的意見,我說太新,不想住。他說,那我們就往南,進城,找舊的。

    我心裡盤算,北魏平城的風光自然看不到了,如果能找到個李鳳姐當壚那樣的酒館,不是也很好嗎?於是我們上了南行入城的公共汽車,言明想在城中心一帶下。到了,下車,恰好路旁坐著一位老者,老者是總會同情老者的,於是上前說明所求,是找老店,越老越好。他說,再南行十幾步就是城中心,往東是東街,過九龍壁不遠,東門以內,路北有個店,可以去問問。我們東行,果然不久就找到,入門一個大院,都是平房,雖然還整齊,卻不新,覺得好。到賬房,坐著站著幾位,都是婦女,知道是個婦女店。招待的辦法也特別,先談家常。問從哪裡來,幹什麼的,多大歲數,到大同來幹什麼,為什麼沒有年輕人跟著,等等。我們說來看看雲岡石窟。大概以為像我們這樣的年紀,應該在家裡坐以待斃吧,全屋人大笑。好容易才說到住宿的事,於是在一個本子上填寫,填寫完了,加問一句:「在店裡起火嗎?」我們一驚,沒想到80年代了,居然還有這樣的老店。但沒有經過再思,就據實陳述,說到飯館去吃,不起火。

    晚飯在附近路南一家飯館吃,質量很壞。第二天早起,看看附近街巷,沒有遇見李鳳姐當壚那樣的酒館。不得已,只好現代化,找高級飯館。承人告知,是西街靠近華嚴寺那一家。去試,門面,陳設,果然高了;只是可惜,飯菜的質量還是不佳,就是山西第一名菜的過油肉也是難於下嚥。晚上,我們回到婦女起火老店,對床夜話,禁不住自怨自艾,說我們倆都糊塗,「人家問起火不起火,為什麼說不起火?」如果說起火,推想那些大笑的大姐大嫂們一定來指導幫忙,熱熱鬧鬧,弄兩樣菜,坐在店房裡,佐以白酒二兩,能夠酒足飯飽且不說,此生還能到哪裡去找這樣的詩境夢境呢?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三四天之後,我們只能懷抱著這個遺憾,連帶下面的半空肚皮,與起火老店的大姐大嫂們作別,自西徂東了。

    從那次以後,我才知道起火老店還有這個類型的。這大概應該算做正牌的,因為顧名思義,是旅客可以在這裡起火,自己動手。自己動手有好處,是吃什麼有較多的自由,而且可以合口味,省財力。但這樣的優點並不是人人能利用,因為沒有人力和技術就辦不到。我和王君一無人力,二無技術,而想利用,起因有二:一是想取巧,推想我們這樣的老朽下廚房,在這些大姐大嫂眼裡是天外飛來的笑料,豈能放過,而一來,一看,大笑之餘,必不免技癢,或說想顯顯,於是我們就可以讓位,坐享其成了;二是對於上面提到的詩境夢境實在愛不忍釋,於是就飢不擇食,學有些聰明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了。但是,再說一遍,遺憾的是只是想了想,良機錯過,悔恨也無濟於事了。

    與大同這一家相比,另一個類型也許應該算做副牌的,也起火,只是不由旅客下手,而由店裡人下手。舊時代,沒有特快軟臥,更沒有波音747,出外,旅途難免勞頓,好容易熬得走進旅店之門,就不想再活動。於是起火的設備或措施就顯露了優越性,問問店主東有什麼吃的,三言兩語,一會兒端來,熱氣騰騰,就真是賓至如歸了。住大同起火老店之前,我只知道,也想像,只有這個類型的。知道或想像,根據的絕大部分來於舊小說。依厚古薄今之例,印象最深的是唐人寫的。一處是在邯鄲旅舍,為不得富貴而歎息的盧生,得呂仙翁的仙枕之助,做了五十多年的繁華夢,及至醒來,店「主人蒸黍未熟」,見於沈既濟的《枕中記》。旅客在枕上酣睡,店主東在不遠的地方蒸黃粱米飯,是地道的起火老店的風光。另一處,更可以引人入勝,是十八九的絕美女郎紅拂,思想解放,學習卓文君,跟隨李靖北逃,到靈石旅舍,忙裡偷閒,解髮梳頭,虯髯客在旁邊欣賞,「爐中烹(羊)肉且熟」,其後是李靖買來胡餅(今名燒餅),大家一起吃,見於杜光庭的《虯髯客傳》。英雄美人在店房之內聚會,不遠處羊肉就要出鍋,也是地道的起火老店的風光。

    記得什麼人發過高論,人就是那麼回事,算做劣根性也好,優根性也好,反正最欣慕的是自己缺欠的。我自然也未能免俗,出外次數不很少,旅店,住過各種形式的,包括高層的大樓,卻總是希望,像舊小說所寫,就是不能遇見呂仙翁,能夠斜倚被捲,看看店主東蒸黃粱米飯的炊煙也好。可是事與願違,一直找不到這樣的起火老店。說來也可笑,還為此發過神經。一次是用放大鏡,在影印大幅的《清明上河圖》上找,結果失瞭望。又一次,在窗前曬太陽,卻一陣神飛天外,彷彿經過一天的長途跋涉,日落之前,終於望見城郊的起火老店。於是舊病復發,謅五絕一首,是:嚴城遙在望,夕照滿譙門。客舍青梅釀,今宵罄幾樽?

    這不是黃粱夢,是白日夢,所以比盧生更加可憐。想變可憐為安慰,於是挖空心思想,而萬幸,就真想起一次,千真萬確的實境。那是上小學時期,到縣城去開觀摩會。同行十幾個人,出家鄉起程,西北步行五六十里,當然很累。望見城垛口,已經是太陽偏西時候。平生第一次入城,北行,住在北門內路東一家旅店,是名副其實的起火老店。晚飯由店裡人做,烙餅,熬肉片白菜豆腐,直到現在印象還清楚,是既味美,又親切。夜裡,睡在起火的火炕上,暖而偏於熱。清晨早起,精力恢復,一齊上城,半走半跑繞了兩周,然後下城吃飯。就這樣,總有三四天吧,觀摩完了,懷著戀戀之情,與這起火老店分別了。

    一晃幾十年過去,是前年,有偶然的機緣,又到縣城。這一回是由西北向東南行,可以在上面跑一圈的磚城連痕跡也沒有了,北門自然找不到。走到一條由北向南的街,同行的人說,這起點就是昔年的北門。路東有房,已經不見旅店。我禁不住想到當年的起火老店。連帶地也想到大同的起火老店,那一次,有更多的獲得勞頓後的溫暖的機會而輕易放過,怨天,尤人,都無濟於事,還是只能怨自己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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