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22章 案 頭 清 供
    名為書生的,室內都要有個書桌,也有人稱為書案。如果略去多佔地方這個缺點,書案以寬大為好,語雲,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之義也。書案寬大,面上可以放各種用物,寫寫畫畫,以及鑽研經典,攻乎異端等等;其下還有抽屜多個,不宜於擺在面上的,可以韞櫝而藏。藏了,以不說為是;單說面上的,放什麼,如何放,似乎也有學問,至少是習慣。記得多年以前,大學同學盧君以懶散著名,書案上的東西一貫是多而雜。有一次,我在場,他想吸煙,找煙斗和煙包,到堆滿半尺高雜物的書案面上摸,費半天力,以為摸到煙包了,拉出來一看,原來是一隻襪子。這是放物多的一個極端。還有放物少的極端,是已作古的友人曹君,書案面上一貫是空空如也,他說圖看著清爽。我是中間派,實用和看著兼顧。都放了什麼呢?寫小文不同於填登記簿,決定躲開那些估計不能引人入勝的,只說我認為值得說說的一些。名為清供,清的意義是沒花錢,供的意義是我很喜歡,甚至想套用乾隆年間陳坤維女士的一句詩,珍重寒齋(原為閨)伴我時。

    清供三件,先說第一件,是個黃色的大老玉米。這是北京通用的稱呼,其他地方,如東北稱為包谷,我們京東稱為棒子,正名或是玉蜀黍吧。名者,實之賓也,關係不大,還是說來源。是去年秋天,老伴接受她的表妹之約,到容城縣鄉下去住幾天。我,依義要陪著前往,依情也願意前往,於是只是半天就到了雞犬之聲相聞的鄉下。坐吃,遊觀,都是例行之事,可按下不表;只說我最感興趣的,是年成好,所養驢、鵝、鴨、雞、鴿等都肥壯,我可以短時期償與鳥獸同群的夙願。人,古今一樣,雖是逝者如斯夫,卻願意留些駐景。古人辦法少,即如李杜,也不過寫幾首詩。今人同樣可以寫詩,只是因為不會或願意更真切,一般是用照相法,個別的用錄像法。我用照相法,請驢來,我緊貼在它身旁,照,成功。請鵝來,它搖頭扭身,堅決不幹,只好說聲遺憾,作罷。活物不成,只好降級,院裡黃色老玉米堆成小丘,坐在頂上也可以洋洋然,於是照一張,勝利結束。幾天很快過去,離開之前,又想到老玉米,於是挑一個大而直且完整的,帶回來。這東西在鄉下不算什麼,進我的斗室就成為稀罕物,常言道,物以稀為貴,所以它就有權高踞案頭。

    清供的第二件是個鮮紅色橢圓而堅硬的瓜,我們家鄉名為看瓜,顧名思義,是只供看而不能吃。也要說說來源。是今年中秋,承有車階級某君的好意,我到已無城的香河縣城去過中秋節。吃各種土產,尋開天舊跡,賞月以證「月是故鄉明」等等,都是題外話,可不談。只說這個看瓜,是一位有盛情的杜君請我到他家吃自做的京東肉餅,在他的窗台上看見的。他說是自己院內結的,大大小小十幾個,如果喜歡,可以隨便拿。窗台上曬著一排六七個,我選了個中等大的,也總可以壓滿手掌了。返京的車上,還有家鄉產的月餅等等,我把這看瓜放在最上位,因為有老玉米的成例,它是清供,下車之後理應高踞案頭的。

    清供的第三件是個葫蘆,不是常見的兩節、上小下大的,是兩節、上下一樣粗的,據說這是專為制養蟈蟈的葫蘆而種的,比較少見。也由來源說起,這因是由遠在異縣移到近在眼前。是同一單位的張君在單位院內種的,夏天我看見過,沒注意。秋天,霜降以後,一次我從他的門前過,看見北牆高處掛著一排葫蘆,也許因為少見,覺得很好看。我也未能免愛就想得到之俗,敲敲門走進屋。他熱情招待,指點看他的鳥籠和鳥,已經制好的蟈蟈葫蘆。我問他今年結了多少,有不成形的,可否送我一個,擺著。不想他竟這樣慷慨,未加思索就說:「擺就得要好的,我給您找一個。」說著就上牆,摘個最大最勻稱的給了我。我當仁不讓,拿回屋,放在案頭,使它與老玉米和看瓜鼎足而三。

    鼎足而三了,我當然會常看。是不是也常想,或曾想,這有什麼意思?如果追得太深,也許竟是沒有意思。所以為了不至落得沒有意思,最好還是不追得太深。或者哲理與常情分而治之:坐蒲團時思索哲理,起身走出禪堂或講堂時還是依常情行事。我是常人,因而也就如其他常人一樣,有想望,也有寂寞。怎麼處理呢?其中一種可行的是如清代詞人項蓮生所說:「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其實,這意思還可以說得積極一些,即如我這些案頭清供,有時面對它,映入目中,我就會想到鄉里,想到秋天,而也常常,我的思路和情絲就會忽然一跳,無理由地感到,我們的周圍確是不少溫暖,所以人生終歸是值得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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