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來看到不少談文化(指整體)的文章,一般是描畫形神之外,還重點說評價。我看了,總是苦於不知道對不對,因為感到塊頭兒太大,而且如煙霧之若有若無。那麼就永遠退避三舍嗎?有時候又苦於見獵心喜。折中之法是躲開整體,說點零零碎碎的,如頭上加重冠、腳下加高跟之類。說重冠、高跟之類是掃他人門前雪,也可能費力不討好,那就「君子思不出其位」,找點晃動於九字號眼前的說說,而一找就找到存篋中多年的清末大學者俞曲園(名樾)手制的信箋,其中一張如圖,兩位老朽對面坐,上題「如面談」。形神已有圖可按,可單說評價,是「好」。學乾嘉學派,言必有據,這就可以兜個大圈子,湊湊篇幅。
想不到一大也就大到文化。文化是由「野」趨「文」途中的一切創造,由何時開始,也許有人能說清楚,我說不清楚。只說人之「性相近也」,都是來於野,走向文。文的表現形式無限。一塊食物,由別人手中奪來放在自己嘴裡是野,自己不吃讓給別人是文。由意義或價值方面衡量,這是大文。還有小文,可以總括為由「樸」趨「華」,「始製衣裳」「對鏡貼花黃」之類皆是也。由樸趨華之法,最常用的一種是化「素」(本色)為「彩」(染色或兼畫各種圖形)。俞曲園手制信箋就是化素為彩,也就是由野趨文,換為大話,是值得注意的一種文化現象。
箋是小幅紙,同樣是供寫字用的,寫字,重在求達意,紙上染色或畫花(打或印格,如朱絲闌、烏絲闌之類,為實用,不算),有什麼意義呢?與男人袍上繡蟒、女人鞋上繡花、窗前種海棠、室內懸字畫等等是同一性質,無非求實用之外還兼有些美感,仍換為用大話說,是使定命之下的人生增添一些藝術性和可意性。這樣說,小小紙片上玩些花樣也就成為可有而不可無的大事。
但是回顧史跡,有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傳世的隋唐以前名跡,如陸機《平復帖》,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假定為真),所用都是素紙。唐代的傳世名跡也是這樣。但至晚是中唐以後已經有染色的箋紙,所謂「薛濤箋」者是也。估計流傳不廣,也許兼因為篇幅不大,如杜牧寫《張好好詩》就未用。晚唐、五代以後有了刻版印刷技術,也就有了印彩箋的條件,是否有人「解放思想」,刻版印了彩箋,我不知道。印象是傳世的宋元名人手札,都是用素箋寫的。寫作用彩箋,也許始於明朝中晚期吧,因為《十竹齋箋譜》(四卷)是明末出版的,可見其前已經流行。初流行,像是還沒有成為世風。
手頭有40年代初潘承厚編印的《明清藏書家尺牘》(四冊),收書札不少,翻看,明朝部分幾乎都用素箋;入清以後,早期間或有人用彩箋(如王士禛一件中間印硯拓),以後用者漸多(如成親王永瑆一件左下側印瓶花,陸心源一件中間印秦「維天降靈」瓦當)。如一切世俗之風一樣,興起之後會擴張,到清末,綿延至於常制換為共和,有名有位的文人寫用意的書札,用彩箋就成為家常便飯。即如我這生也不很早的人,30年代初在北京大學混了四年,與其時的前輩有些接觸,印象是不少人有自己設計印的箋紙,可惜是沒有搜集保存的精力和興趣,到現在就只能安於剩個「空空如也」了。
如果不能如佛門之有志證畢竟空,在信箋方面,閉關之後也還是能夠扯幾句。昔人的書札,檢尋秦火之餘,我竟還有三件,姚鼐致百齡的一件,翁方綱致朱筠的一件,楊芳燦致多人的一卷(信稿),紙都很考究,只是都素而不彩。彩箋,手頭所存都是未經人用過的,總有十幾種吧。30年代前期,魯迅和鄭振鐸,先印了《北平箋譜》(1933年,六冊),次年又印了《十竹齋箋譜》,其時我也想得一部,只是買不起。大魚釣不上來,仍不少「緣木求」之癮,就在水邊撿拾小蝦。
來路可以分作兩類:早期,逛小店小攤遇見,舊物,價不高,買;晚期,逛之力,以及可逛之地,沒有了,可是有人印新的,有人好事並敬老,就間或有送貨上門之舉。舊物質高於量,如盒裝雜色雜畫薛濤箋,宋元善本書影箋,只是看看,也覺得比新的好。新物相反,量高於質,各種花樣的,各種尺寸的,非不精緻也,只是缺少古氣。舊之中最名貴的是先師俞平伯先生轉送的曲園老人自畫自題刻版印製的信箋四種,其中一種是本篇介紹的「如面談」。可以設想,身居兩地的老友,久不晤,收到用這種信箋寫的信,就可以於信中所說的情事之外,兼體味都渴望面對的心情,以及欣賞彩箋的美而雅的韻味。至於後生者如今人,見到這類遺物,就可以遠望一次昔人的高風,或不停止於此,進而在人生之道方面吸取一些教訓吧。
這教訓是,人對人,應該盡量厚一些;如果求美不很難,就不輕視藝術性。還是文不離題,說信箋。由理想起,寫信,關係非泛泛的,用意的,最好用彩箋(自然只能用毛筆),寫二王一系的行楷。可是過渡到實際,情況就大變。專說己身這個小圈圈之內,先己後人。我幾乎不用毛筆寫,也就不能用彩箋。原因不少,毛筆慢,不適於急就章,一也;彩箋貴重,過窮日子慣了,捨不得用,二也;三最重大,是字太難看,用佳紙,怕收信的人齒冷。再說寫信給我的,前輩的都已仙去,同輩的也所餘無幾,於是絕大部分就成為中年和中年以下的。
循新世風,常寫信,百分之九十九用洋紙印的稿紙,鋼筆或圓珠筆。有不少字也新世風,筆畫應直而曲,應曲而直,外加喜作倉頡,自己創造形體。近來又有新發展,是不手寫而用電腦打;個別的在末尾加解釋,是「字太難看,用電腦,請原諒」云云。原諒什麼呢?推想是仍然承認手跡親切。可以推想,也怕,不很久之後,寫信,用電腦敲擊成為正宗,末尾請原諒的話也就可以免了。如果竟至這樣,那就於文稿的陣地不能再見手跡之外,書札的陣地也是手跡的滅亡,而恰在此時,「不薄今人愛古人」的人有機會看到像「如面談」這類的信箋,會有什麼感想呢?也就只能吟誦「逝者如斯夫」之後,落幾滴熱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