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筆是毛筆多用,毫端變禿,不好再用之筆。有故事,來於隋朝的大書法家智永,據傳是為學書(書法之書)十年不下樓,退筆積有數甕,埋入地下,稱退筆家。我這裡用此雅名,要加兩層限制。其一是所謂退筆指我自己用過的。無此限制,則由李斯寫泰山刻石的筆到魯迅寫《阿Q正傳》的金不換就都闖進來,寫不勝寫了。其二是限於謅文的。無此限制,則遠,在小學課堂上寫九宮格的小毛錐,近,在書桌上塗鴉的淨純大楷等也就闖進來,縱使不至寫不勝寫,也必成為頭緒紛繁。這裡所想寫是反頭緒紛繁的,由正面說只是一支,我年輕時候通稱的鋼筆,其後廠商加廣告家誇說的金筆。
新潮語有「代溝」一詞,我初見,不能確知其義,求甚解,向嘴上無毛的請教。承以例明之,說:「比如你父執一代,都覺得三寸繡鞋好看,到你子侄一代,變為覺得38號加尖頭高跟好看,時代不同,看法有別,這就是代溝。」我聽了,如禪和子之聞驢鳴,得頓悟。其後碰到適當機會就禁不住用這樣的溝解釋未能大同的事物,以顯示有勇於接受新知的高才。且說機會之一是筆的時移則備變,也形成代溝。具體情況是:我的前輩作書,用毛筆;降至於我,用鋼筆;再降,至於不知何許人也,用圓珠筆;還要降,仍是不知何許人也,變為無筆,因為其大名為電腦。
四種,先者舊,後者新,我排名第二,用二分法,屬於保守黨。由保守走向維新,有所求,是省力兼快。比如一號與二號比,前者要另備墨和硯,後者就用不著,蓋鋼筆,另一美稱為自來水筆也。再比如一號與四號比,其成文的速度就不可同日而語。自然,凡事有所得也會有所失,即如電腦,省力則省力矣,快則快矣,可是想從其中出一篇《祭侄文稿》或《蜀素帖》,就辦不到了。由唐宋下降到今日,保守黨的一號,有的人走這條路,在宣紙上「刷」而成字,不過二三十個,就能換來一萬兩萬,變為新法的電腦,按而成字,兩三千,還要是名牌文學家,不過能換來百八十的而已。
由得利的角度看,我雖未能維新,並且不是文學家,卻也被劃入一筆一畫寫兩三千只能換來百八十的一類。「王何必曰利」,亦有「明其道不計其功」而已矣。這就可以轉到說那支筆,因為道(如果有)都是它明的。循新風先查出身之例,由筆的來源以及體貌說起。那是1931年的暑天,我憑機遇考入北京大學,在旁觀者的眼裡,這是喜事,要賀。師範學校六年,最要好的同學梁政平,其尊人益甫先生與東琉璃廠路北的和記教育博品社有來往,就由那裡買一支鋼筆送給我。買筆而不買食品或衣服,推想還有鼓勵苦讀,將來學能有成的意思。
筆是進口的,美國Parker(派克),黃中透紅之色,估計是20年代的產品,定價20元(其時紙幣與銀元名義上還是等價),熟人買,九折,18元。我既高興又得意,就帶著這支筆走入北大紅樓及其後身的圖書館。其後跟著我流轉,幾十年,抄書,記事,謅文,以至拼湊打油詩,寫交代、檢討、學習體會之類,連數學家也算不清究竟寫了多少字。說起來也可以算做奇跡吧,它既未失落,又沒有壞,成為隨著我度日、度月、度年總之時間最長的殿試第一名,狀元;曾經榮上熒屏的那個破舊籐條椅只能屈居第二,榜眼。且夫人,論功德有「苦勞」之說,此原則顯然也應該移用於筆,所以我手持它,或只是瞥見它,也許多年來不得不歌頌從而習慣成自然了吧,就心中油然而生一個四字的歌德派的評語,曰「勞苦功高」。
歌德不厭其多,想再加說點近年的。「偉大」的時代過去,說幾句不歌頌的話不再有家破人亡的危險,我舊病復發,也就樂得拿起筆,寫點不三不四的,所求,吹牛是成一家之言,不吹是換一些買烤白薯的錢。所拿之筆仍是那支伴隨半個世紀以上的派克,老驥伏櫪,因而就勞更苦,功更高。表功,可以走統計學家的路,是十幾年,寫了幾百萬字,印成一些本本。還可以走禪學家的路,這就說來話長。是多年以來,關於謅文,把所思化為文字,定形於紙面,我有個感覺,或誇而大之,轉化為一種理論,曰「配套」。這是思路和筆合作慣了,能夠達到一種,用消極說法是「交融」,用積極說法是「互助」的境地。或者換為以思路為主,這境地就成為「思忘手,手忘筆」。持筆,面對稿紙,能兩忘,也可以算做一種享受吧,這享受是思路的逍遙游。逍遙之遊由配套來,思路,我們不能奈何它,可以不計,說另外兩樁,手,如果右換為左(雖然我是左撇子),筆,如果鋼換為毛,則配套打亂,兩忘必變為不能忘,輕則效率,重則享受,就都不能完整無缺了。
還是專說筆,這配套的情況就真使我成為「金不換」派。頑固不化的程度有淺的,是不敢復古,換為用毛筆,因為估計速度會減半,思路前行,等得不耐煩,於是而配套被打亂,面對稿紙就難於成文了。更不敢維新,換為用圓珠筆,因為估計速度會加倍,思路落後,欲急起直追而無力,於是而配套也被打亂,也就難於成文了。更加新,換為用電腦呢?不知道速度會加若干倍,思路退避三舍,配套之套會成為無套,出言且難,況成文乎?還有更大的難,是按而成字之前,先要學。我笨而加老,即使鐵杵能磨成針,「加我數年」,到學成,甚至尚未學成,思路可能退隱,或生路被閻王老爺截斷,墨子的原則,利取其大,害取其小,所以我只能扔開用長時間求新配套的理想,仍舊用那支比老伴還老(謂入門之時)的筆,有閒情而不能作賦之時,一筆一畫地寫。頑固不化的程度還有深的,就算做幻想吧,是擔心這支筆萬一倦勤,不得不換用另一支,配套小亂,我還能謅不三不四之文嗎?
杞人憂天!想不到天真就塌下來,是1996年的後期,我正在趕寫《流年碎影》的最後一部分,這支筆病了。不是筆尖變禿,是墨水自管內而下降到筆尖的通路出現堵塞,先是墨跡變淺,不久就變為無跡。不能用了,怎麼辦?如人,跑醫院是個辦法,可是我不知道哪裡有筆醫院,又,以人之心度筆之心,怕它也視為畏途,似乎以不勉強為是。路只剩下一條,是讓它退休(因未革命,不能離休),啟用另外一支。這另外一支也是美國產,牌號為waterman(船夫),一個孫子輩的由美國來送的。啟用之前,心忐忑不安,怕性能有別,配套被打亂,文由不三不四下降為不五不六。最後還是李笠翁的退一步法戰勝,正如佳人,求才子不得,遇到個不才的,但總是個「子」而非女,也就嫁了吧。且說我試用這支新的,果然,下筆之時,成字之後,剛勁,流利,清整,都不如舊的,學習有些佳人,也就忍了吧。
還剩下個不大不小的問題,是怎樣對待那支退休的。古人有為詩以送之的辦法,如陶榖《清異錄》所載:
趙光逢薄游襄漢,濯足溪上,見一方磚,上題云:「禿友退鋒郎,功成鬢髮傷。塚頭封馬鬣(墳頭封土如馬鬣下披的一種形式,見《禮記·檀弓上》),不敢負恩光。」
可是我這位郎的鋒並沒有退,雖然也「不敢負恩光」,埋於地下總是不適當了。未經再思,靈機一動,想到個無用之用,始為大用之法,這是讓它仍舊臥在案頭,旁觀它的後繼者在紙面上以稍慢於它的速度前進。就這樣,有它在旁邊看著,我終於也寫完了《流年碎影》,並在完稿的片刻歡娛之時,把它也請到稿紙上,與那位船夫並坐,心裡說:「我不敢負恩光,包括過去的種種,而你,是整整65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