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時期,「文人下海」的聲音,化為文字,常常在眼前晃動。他人門前雪,不管也罷。可是幾天以前,廣州《隨筆》1993年第四期送來,翻了翻,感到形勢有點逼人。在這一期裡,我濫竽充數,優哉游哉,還在那裡談「酒」,並說有決心站在陶淵明一邊,而曾出東山、不久致仕的王蒙先生卻按捺不住,用題目中的「再從容些」間接表態,說自己這個文學家並未見錢眼開。我忝為這一期《隨筆》中的鄰居,如果還是在「隔籬呼取盡余杯」,就真有點那個了,所以決定,至少是暫時,放下酒杯,也說幾句有關文人下海的,湊湊熱鬧。
入話之前,先要說幾句會有防禦工事作用的話。計有兩項。其一,我不只一次說過,人生是一,人生之道是多。這樣,譬如同住一個大雜院,某志士在屋中編造什麼主義,並堅信依之而行,婆娑世界可以很快變為天堂,而隔壁的王婆卻走出屋門,在門外修建雞窩,她的所求是雞蛋,而不是人間的天堂。誰對?應該由著《南華經》的莊子來評斷,是「鵬之徙於南冥」,「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蜩與學鳩」,「搶榆枋時則不至」,亦各適其所適而已。這是說,作為人生之道,只要不違俗違法,就難分高下,或竟至沒有高下,人也只能各適其所適。扣緊本題說,對於下海,甲說很應該,乙說不應該,其是非就又成為莊子所說,「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莊周,吾之師也」(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尊師重道,昔人所尚,所以我只當說說自己關於「自己」的一些想法,並且,即使這樣的想法不無可取,也並不表示與之相左的想法就不可取。其二,下海的「文人」像是有不成文的定義,指文學家;而文學家,像是還有不成文的定義,指能編造小說的。如果我的閉門的體會不錯,那就可以判定,現身說法對下海表示意見,王蒙先生及其同道有資格,我沒有資格。無發言之資格而還想說,總得找個理由。理由還得由師門來,曰己身雖非蝴蝶,可以夢為蝴蝶,那麼,就算我夢為文學家吧,聽到門外喊,「文人們請注意,下海嘍!下海嘍!」我是不是奮然而起,投筆(新潮曰投電腦打字機),跑出門,也跳入東流之水呢?不須再思三思就決定,是學孟老夫子,不動心,仍然拿筆,寫不三不四的文章。或問,如此頑固不化,亦有說乎?以下分項說明頑固不化的理由。
其一是沒有改行的本領。我年輕時候非主動地犯了路線錯誤,小學略識之無之後,無路可走,而中等學校,而高等學校,又因為頭腦欠清晰,不能數理化,就落在文史哲的泥塘中。由走入大學之門算起,已經超過六十年,居常面對的,除妻兒黃瘦的臉之外,就是書和筆。語雲,熟能生巧,日積月累,也就能夠略知文事甘苦,有時率爾操觚,還能成篇,換來量雖不大卻頗為有用的稿酬。此外還有何能呢?算平生之賬,也只是在干校曾經受命擔糞,本領超過妻梅子鶴的林和靖處士而已。擔糞之外,還有個未嘗不可以自我吹噓的非物質的本領,是自知之明,具體說是,如果丟開書和筆,那就不要說「發」,就是早晚的稀粥也難得保持堅硬,豈不哀哉。所以為了不哀哉,我堅決不改行,不要說「海」,就是再大,「洋」,我也不下。
其二,下海是為變貧為富,所謂「發」,即有大量的錢,很多人眼紅,我為什麼不眼紅?原因很平常,只是無此需要而已。需要是個很複雜的玩意兒,非三言五語所能講清楚。複雜,一半來於客觀,是可欲之物無限,如果人沒有自知之明,也許想把夜空的亮星摘下來,代替室內的電燈吧?一半還來於主觀,如希特勒就想統一全球,並把他厭惡的人都殺死;希臘的某哲人就不然,只希望國王的車馬儀仗不遮他曬太陽的陽光。我是常人,雖然看古代典籍,也承認「負暄」為可珍重的享受,但又不忘古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名言,就是說,曬完太陽,還是要吃喝,並要有個蝸居,就算是黃臉婆吧,能夠挑燈夜話。這就可見,我同樣有需要。一切複雜,一切分歧,來於需要的限度,或加深說,來於想滿足什麼樣的慾望。為了化複雜為簡單,只好來個差不多主義,分需要為三個等級,由低而高是,溫飽,享受或享樂,闊氣。
說差不多,因為三者有錯綜的關係,比如溫飽也是一種樂,至少有些人,也視闊氣為享受。安於差不多,可以因細小以見概括,比如食,吃烙餅炒雞蛋可以溫飽;吃紅燒海參就成為享受,因為超出溫飽的需要;再升,吃清燉天鵝就成為闊氣,因為只是價高而未必好吃。本段開頭說我沒有發的需要,就因為我的所求只是溫飽,而不求享受,更不求闊氣。何以會這樣?來由有淺的,曰「習慣」,有深的,曰「知見」。先說習慣,自然只能舉一點點例。一例說溫,我離開鄉里家門之前睡火炕,其後由20年代中期起,直到現在,臥之時,身下都是木板。年深,舊棉絮不扔,鋪在木板之上,就成為高級席夢思。蓋普通席夢思,我也睡過,多軟而少支持力;尤其翻身,感到彆扭,所以還是不捨高級的。再一例說飽,我腸胃如蝸居,寒儉,不宜於也不慣於迎高賓,比如太陽從西方出來,中午吃得好一些,非「食無魚」,晚飯就會犯懷舊之病,想吃玉米粥。
這樣,臥,安於木板,吃,安於玉米粥,眼下每月定時有祠祿,還不時會飛來大名為稿酬的外快,而需要額外買的卻幾乎沒有,於是關於錢,所愁的就不是少,而是,比如說,月底了,檢查阮囊,竟還有大額票十幾張,怎麼辦?花,無東西可買;存,既要跑銀行,磨鞋底,又怕通貨膨脹加速,貶值。大額票十幾張尚且帶來愁苦,況發乎?再說知見,就難得像說習慣那樣簡明,因為不能躲開人生的價值問題。我昔年讀英國薛知微教授的《倫理學之方法》,所得是,關於人生價值有多種想法,無論哪一種,都難於取得確鑿的理據。這裡也就只好說說自己認為合於情理的,或者說,經過深思熟慮多數人會認可的。為省力,還宜於從反面說,是享樂和闊氣並沒有什麼價值,至少是沒有值得珍重的價值。證據有正面的,借用古語,《左傳》所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都與享樂和闊氣無關。證據還有反面的,是享樂和闊氣與縱慾和掠奪(包括隱蔽的形式)是近鄰,所以最容易敗德,就是說,樂和闊是來於他人的苦難,還有什麼價值可言呢?所知所見如是,依照王文成公知行合一的理論,我也就不見錢眼開了。
其三,不見錢眼開是說見錢,而眼這東西,也有所謂「天命之謂性」,於是有時一睜,也會看見各色人等和花花世界,又於是而就不免頓生杞人之憂。憂也可以分為關於人和關於世兩類。先說關於人的,為了文不離題,人指人群的一小部分,戴著文學家帽子而想下海或已下海的。所憂是這個,跳下去,撲騰,掙扎,鬥爭,或得勝而喜,或失敗而悲,還有餘暇、興趣、精力,寫烈士革命、佳人出洋之類的故事嗎?這裡,恕我仍是舊思想,認為魯迅比大大小小的官都高,《阿Q正傳》比內藏珠寶金條的摩天大廈更有價值。我不知道,思想改革開放以後,是否也把我這樣的舊思想扔到垃圾堆上。如果扔,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扔呢,有的人也許有雄心,說一手抓錢,一手還可以拿筆。
至於我,就仍是老框框,一直堅信:一、文學事業,有成就,要死生以之,至少也要多半個心貫注,半心半意必不成;二、文窮而後工,蒲松齡是這樣,曹雪芹也是這樣,腰纏十萬貫,會坐在屋裡寫小說或湊五言八韻,不下揚州嗎?我是俗人,比如眼下,肯坐在桌前一個字一個字寫,原因之一就是沒有多餘的錢,如果得呂道士之枕,一旦發了,比如得美元百萬,大概也會投筆,到什麼地方去喝人頭馬,欣賞嬌滴滴吧?再請恕我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所以才生了文學不知何處去的杞憂。再說關於世的。這用不著多費筆墨,因為大家目所共見,享樂主義和拜金主義(兩者是孿生兄弟)的世風已經刮到十級以上,也許只有皇甫謐(高士傳)中的人物能夠砥柱中流吧?至於一般人,自然就為弄錢,為享樂,無所不為了。絕大多數人為錢而無所不為,我們還在自負的神州將走向何方,也就可想而知了。
理由說了三項,我的意見就成為很明顯,是希望(也只是希望!)已經挑出招牌開文學鋪的,只要還能溫飽,就不要改賣時裝。這不容易嗎?也不見得。舉太史公司馬遷為例,他臨淵,也曾生羨魚之心吧,但終於沒有下海。《史記·貨殖列傳》有這樣的話: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賢人深謀於廊廟,論議朝廷,守信死節,隱居巖穴之士,設為名高者,安歸乎?歸於富厚也。……無巖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
以為貧賤足羞,是動了心。可是因為更重視「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也就沒有放下筆,後世無數的人也就還是能夠讀《史記》,一唱三歎。「欲以究天人之際」是人生的一條路,扔開刺繡文而改為倚市門是人生的另一條路,不知道諸位文學家怎麼樣,至於我,即使不忘算盤,二一添作五之後,還是決定不改行,永遠不能發而不悔。是想希聖希賢嗎?曰不敢,「亦各言其志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