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13章 清 風 明 月
    題目由蘇東坡的《赤壁賦》來,原文云:「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我想借用這個意思,消極的,發一點點寒士的牢騷,積極的,透露一點點寒士的關於享受的獨得之秘。這秘,既已決定透露,就無妨開門見山言之,是:圖享受,尤其有高價值的享受,也可以不多費錢,甚至不費錢。

    為什麼想說這些呢?是連續有兩位年輕客人過訪,都來自南境瀕海的開發區,也許深知像我這樣老而貧的,頭腦必未開發吧,就如古人寫山海之經,向我描述開發區的富人的享受(或應說享樂)生活。花樣很多,只好舉一隅兼歸類。其一,用新潮語說是高消費,如往大酒店吃一桌,少則一萬,多則兩萬;到美容美發院大舉,兩小時,兩千;其他准此。其二是追求新奇,少牢、太牢之類未必不喜歡吃,只是因為不新奇,要改為吃國家明令保護的珍禽異獸,如活猴(只喝腦漿)、天鵝、娃娃魚之類。有人也許會說,珍禽異獸必是更好吃,即如天鵝,不是癩蛤蟆也想吃幾口嗎?可見吃未必是為獵奇。我說不然,因為還聽陪末座也嘗過味道的人說過,肉粗,並不好吃,而由偷獵的人手裡偷買的價格卻是一隻將近三千元。還有每下愈況的其三,是越來越「絲不如竹,竹不如肉」,就是說,只顧體膚之欲而忘了「靈」。表現萬端,由享用舊分法的衣食住行說起,都是高,高檔服裝,高到空中的天鵝,高級公寓,高級轎車,直到高級妓女加高級毒品。我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不是因為艷羨而不得,而是,怎麼說呢,勉強而委婉地說,是禁不住產生個疑問,是,如果這種享樂之風順流而下,我們將走向哪裡?

    這杞憂有來由。可以板著面孔說,是其一,我們都知道,就在我們的國土之內,還有不少人吃不飽,穿不暖,「稷思天下有饑者,由(猶)己饑之也」(《孟子·離婁下》),要求也許太高,至少是吃天鵝肉的時候,總當想想吧?其二,有不少人還窮困,卻有些人腰纏萬貫,這萬貫,有幾個人是「鋤禾日當午」來的?這是比吃天鵝肉而不想饑者更為嚴重的問題,至少是富者和有力者,也總當想一想吧?其三,轉而考慮形而上,人生有沒有目的,我們不知道,至少是無法證明。那就下降到常識,賢哲不要說,就是街頭巷尾的張三李四,也沒有把追求享樂看做最高價值的吧?可見這單純追求享樂的新風,是超常地向下走了。其四,只是為向下走的人著想,也應該想想:體膚之欲是無底洞,不只填不滿,而且會水漲船高,總會有一天,陷溺而不能自拔,求樂而不能得到佛家說的常樂我淨。

    小文,總板著面孔不好,改為說輕鬆的。因為要輕鬆,本來還可以說說的,如體膚享受之得必伴以大失,也就可以不說。說好聽的,也就是話歸本題,姑且承認應該一反印度苦行僧之道,於生活所必需,如衣食住等之外,也來點享受,那就一定要高消費嗎?我的想法,或說獨得之秘,是幾乎可以說正好相反,而是行得其當,不花錢,或不多花錢,反而可以取得有高價值的享受。何以這樣說?且看處方,由祖傳狗皮膏藥到偏方草藥,有重有輕,都是遠於肉近於靈的。

    處方之一來於《四書》,曰「志於學」,就是把知識看做大海,跳到裡面去游泳。知識門類很多,適於各從其所好。好,鑽研,有所得,自得其樂,說是享受,總不是強詞奪理吧?還可以舉些極端的例。哲學是枯燥而費力的,可是康德忙著弄他的幾種《批判》,對兩回象都吹了,因為他的心全部交給哲學,忘了如意佳人。數學也是既枯燥又費力的,可是,忘記是哪一位數學家曾說,他覺得天地間最美的是方程式。這樣,大美人的多種掛歷他就不買了吧?他這不同於常的選擇,推想陳景潤一定欣賞,可見神遊於零與無限大之間,也未嘗不可以得至樂。

    處方之二也來於《四書》,曰「游於藝」。藝取廣義,包括文學藝術和技藝。這樣,由杜甫作詩、倪雲林作畫、貝多芬作曲、梅蘭芳作戲,直到牧童倒騎牛背吹笛、南北朝某小皇帝做木工,等等,都是。這些,無論迷上哪一種(或不只一種),都可以享其樂,有所獲,最低也可以遣長日。遣是輕說,其實是精神有所寄托,這是更高更大的享受,因為所得是長久的心的平靜和充實。相伴而來的還有,可以不至因金錢、物慾的不能滿足而如喪考妣。此所謂心安理得,人生之所求,最值得的應該是這個。

    以上屬於泛論,似還夠不上獨得之秘,只好再添點零碎,自己經歷的,至少是幻想的。記得還著過文,由李笠翁那裡借個名稱,曰「貧賤行樂法」。法不少,這裡只想舉一點點例。一種是關於吃的。我認識個水做而大闊的,開玩笑,說願意我請她吃一頓。我說可以,但她要去掉一切金飾物和濃裝艷抹,跟我進賣肉餅小鋪,二鍋頭各一兩,就小蔥拌豆腐,然後吃肉餅小米粥。我說這樣才有點詩意,如果換為高級餐館,詩意就一掃光了。想不到她很高興,於是我準備五元人民幣一張,待有機會去享受這份詩意。再說一種關於游的。只說最近的一個早晨,我起床,照例到不遠的湖邊去轉轉。太陽像個紅火球,懸在東方地平線之上,這使我感到,世界仍會像過去那樣,有嘈雜也有溫暖。往湖濱土坡上看,枯草上泛起綠色。

    樹上鳥不少,都是麻雀吧,間或傳來叫聲,使我不禁憶及陶詩「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默誦兩遍,愛像是還在擴大,愛什麼呢?鄉土?遠方?人間?說不清。忽然算盤來了,想到此,至少在這片刻之內,我覺得,其所得必超過站在埃及金字塔之旁,而所費呢,就不可同日而語了。以上兩種,一種小破費,一種不破費,還可以加個後來居上的。是不久前,《旅遊報》的編輯來訪,閒談之外,希望我寫點什麼。看送來的報,有一期登汪曾祺先生一首七絕,詠紹興沈園的,毛筆書,占手掌那麼大一塊地盤。沈園有唐琬,不知怎麼靈機一動,我想到滄浪亭的陳芸。決定效顰,詠蘇州,得句云:「白傅朱輪五馬游,何如賀鑄老蘇州。閶門好買濤娘紙,留與江郎賦別愁。」謅完,用日本制自來墨毛筆,找一塊剩餘皮紙,一揮,交了卷。說這也是享受,是因為歷程更經濟,安坐,發思古之幽情,而所得不少,有唯心的,追懷陳芸、顧二娘之流,有唯物的,是推想,刊出以後,還會奉送數十元稿酬云云。

    不好再說下去,因為有自我陶醉之嫌。但是語雲,真理不怕重複,所以我想再說一遍,為了我們這個群體的將來,也為了其中的個個,我們還是懸崖勒馬,由肉這一端,從速向靈(或說精神文明)那一端移一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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