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12章 一瓶人頭馬的煩惱
    記得不很久以前,我寫過一篇小文《關於送禮》,說到有些人惜老憐貧,登門送酒,我沒有魄力連人帶物推出門外,只好希望所送不高過二鍋頭這個檔次。其時還說了理由,是送者幾乎都是靠上講台口講指畫,或兼寫幾張稿紙,換來可憐的幾張鈔票的,花多了,我「能近取譬」,心裡不安。這次又提到酒,還可以加說一項理由,並可以一分為二。一是我不進酒店,又目力差,許多種酒,我不知身價如何;二是口力也差,甚至茅台與二鍋頭進口也不能分出高下,所以買貴的,割筋動骨,寶劍贈與劉伶,紅粉贈與傻大姐,未免冤枉。

    不幸我人微言輕,理由雖然正大,而送者未聞,或雖聞而置若罔聞,於是有時由門外還進來酒,而花樣越來越多,比如包裝由玻璃瓶變為瓷瓶外加紙套,產地由四海之內變為兼有遠渡重洋,而就是不見我曾經表示歡迎的二鍋頭。且說這遠渡重洋的,其中一種,包裝上有個西方舊時代紳士的半身像,頭上方還有XO等字樣,是個住美國、掙美元的晚輩送的。我待酒如待客,不分高下,就隨便放在一個空地方。世間不乏伯樂,我聽到評介,才知道它的大名是「人頭馬」,法國產,有名的。接著就看到上海報紙的報道,說上海的新風,走什麼路「發」了的,不再喝茅台,改喝人頭馬,一瓶1800元。我一驚,原來我住屋的牆角還有這樣一位貴客,如何款待它?我左思右想,有如昔年所見京劇的《花子拾金》,設想的多種辦法都有缺欠,最後只好唱。我是連唱也不會,就只能拿出自己的黔驢之技,寫幾句。

    由不好辦說起。依情依理,最先想到的是喝。可是一打算盤,如果一瓶的量相當於一瓶二鍋頭,則用一兩的杯喝一杯(我的最大量),價是180元,賣文,假定編輯大人不退稿,並按出版局規定的優惠價(千字30元)付酬,那就要6000字,我要寫三天,那麼,舉起杯,想到6000字,三天血汗,心中會如何?也許不免淚如雨下吧?我不願意淚如雨下,所以喝的一條路就不通了。

    接著想到的一條路是改革開放,學母校北京大學,拆掉南牆,也來個商業意識,賣。可是即使有人要,拿晚輩的人情換錢,萬一再會面,問到酒的味道,如何作答呢?所以這條路也就不能通行。

    再一條路是轉贈他人。這也有問題,是難於決定送什麼人。不同群而有名位的,有李青蓮巴結韓荊州之嫌;同群的呢,也讓他或她淚如雨下嗎?那就成為嫁禍於人了。結果又是此路不通。

    這樣翻來覆去想了半天,浮現在眼前的,卻是兩個更煩心的問題。

    一個可以稱為社會學的,是想到兩種情況。其一,我們都知道,我們的「民吾同胞」,還有很多吃不飽,穿不暖,可是另一些人,就說是極少數吧,卻在喝人頭馬,一席萬金,這是個什麼問題?其二,一席萬金要有金,金要有來源,來源,我們祖先推崇的是男耕女織,即自食其力,或者說,靠勞動的貢獻公平交換,請問,一席萬金的金,有幾元幾角是靠公平交換來的?勞而未必能飽,不勞而可以喝人頭馬,這種現象如果大量存在,並逐漸增多,問題就太大了。

    另一個可以稱為人生學的,喝人頭馬,一席萬金,所追求的是享樂,擺闊,我們應該怎樣評價?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這「道」指能使自己「心安理得」的一種生活方式。心安理得,其道非一,道家任自然是,佛家證涅槃是,基督教的打右臉,把左臉也給他仍是;但有個共同點,是走向與利己和縱慾相背的另一端,昔人所謂「孔顏樂處」就是此類。而喝人頭馬、一席萬金呢,顯然是走向利己和縱慾一端。也就可知,所得只是片時的歡娛,或說熱狂,而不是深沉恬靜的心安理得。這樣的人生,實際是由可深沉變為浮面,可充實變為空虛,可雅馴變為鄙俗,總之是可向上而變為順流而下。如果這種生活方式成為風氣,少數人倡導,多數人尾隨,那就成為可怕,必致帶來越來越多的人為抓錢、享樂而無所不為。越來越多,靠警靠法,還能建造幻想的天堂嗎?

    我同旁人一樣,也是想望天堂的。可惜心裡有懷疑主義和悲觀主義的毒素,於是如這篇小文,就由本來可以引來微笑的人頭馬,穿過八道彎或九道彎就只剩下杞人之憂。想想,也只是看見蹲在住屋牆角的人頭馬心煩,就禁不住學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