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歷一年五次,正月初三(拜年),清明(掃墓),七月十五(施食),十月初一(送寒衣),忌日(憶別),我老伴要祭她的先母。早飯之後,擦淨遺像前的櫃面,擺四碗供品,行三鞠躬禮。她幼年喪父,為什麼祭母而不祭父,為什麼不勸我也照此規程行事,我沒問過。在這樣的名義大實際小的事情上,我們是既各行其是又互相尊重。各行其是,我可以不祭;互相尊重,行三鞠躬禮的時候,我就不好旁觀或旁而不觀。正面說,我也要立在遺像之前,行禮如儀。這看似簡單,其實不然。
先說其影響之小者,是鞠躬前先要靜聽老伴的一番禱辭,總是這些:今天是什麼什麼日子,我和某某來給您上供,準備的有點心、水果、糖,……您慢慢吃吧!最後是言而兼行,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都完了,下解散令,「你願意寫就寫去吧。」影響還有大的。鄰居有一位劉奶奶,好說玩笑話,每次行祭禮,如果她看見,就要說:「心到神知,上供人吃。」言外之意,不過就是那麼回事,活人眼目,可有可無。老伴口不反駁,心裡不願意,說這是把大事看輕了。這就使我更加不好辦,因為我是連「心到神知」也不信。不信而靜聽禱辭,行禮如儀,說輕了是演戲,說重了是自欺欺人,總之是很難堪。難堪而不得不做,所以有時,尤其行禮如儀的時候,我就常常想,如果我也真信,那會多好。
這使我想到一些說玄遠就玄遠說切身就切身的難以命名的問題。題目「難得糊塗」四字,是從七品芝麻官鄭板橋那裡借來的。他有解釋,重點是「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意思是得過且過,不必過於認真。我覺得這是以俗講傳微言,大材小用了。何以這樣說?說來話長。是1988年年初,母校北京大學準備紀念建校90週年,來約我寫點什麼。我左思右想,不幸就找了個「懷疑與信仰」的題目,想說說30年代初在紅樓混了四年,「心」的方面走了什麼樣的路。主腦意思是,從母校學來懷疑精神,遇事想追根問底,可是也讚賞英國培根的話,「偉大的哲學始於懷疑,終於信仰。」但是慚愧,我只是始於懷疑,而未能終於信仰,尤其是背倚權威的一些信條,我多方勉勵自己,結果還是「吾斯之未能信」。這裡有什麼傲慢嗎?完全不是。如果說有,那有的只是無所歸依的惶惑,或說煩惱。換為帶有積極氣氛的說法,是希望糊塗而「難得糊塗」。
因為有這樣的煩惱和希望,多年以來,對於有些人,我曾多次泛起羨慕的心情。其中第一位是我的外祖母,那篇文章也曾提到。她堅信一種道門,以為她的善言善行必得善報。報大概有多種,我記得的只是,死後魂靈走往土地廟,小鬼和土地老爺都要客氣,並起身讓座云云。她活過古稀,作古了,其時我在外,推想瞑目之前一定是心安理得的。這就可證,堅信真就倒也得了善報。我呢,一失足念了些哲學的科學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以致不能信小鬼和土地老爺讓座,更以致——,顯然就不能不慨歎「難得糊塗」了。
再說一位,是一個同學的同事楚君,當年也相當熟。有那麼一次,來看我,不知怎麼話題一轉,就陷入形而上。他充滿善意地開導我,處世,對人,要記住五行的道理,「譬如你吧,一看就知道是木命,走路格登格登響。金克木,所以一定要躲金命的人,否則會吃大虧。」他的話使我很驚訝,但看他那既堅決又善意的表情,想說不信,沒有勇氣;順情說好話,當面欺人,更難。我又一次感到「難得糊塗」。
再說一位,是鄰居,女性,年歲比我大。推想是出自開明的高門,民國初年就走出家門到教會學校上學。我開始認識她是70年代中期,某某高位女士一手遮天的時候。有一天,這位女士到我們住的學校來,說了表示慰問的話,她見著我就讚歎,今天聽見誰說了什麼,感到太光榮了,太幸福了。我只好說「是」。不巧,過了不久,那位女士不能遮天了,她像是忘了過去,慷慨激昂地說:「天下竟有這樣壞的,真該殺!」我只好再說一次「是」。其後,有時我想到她的有高度適應性的正義感,頗疑惑她有個或者只是心理上的神龕,龕長在而神可以順應時勢更易,所以獲得的福報是永遠身安和心安。我呢,比她吃糧食不少,竟不能置備這樣一個神龕,以致即使想頂禮而不能得。煩惱,自怨自艾,無用,只好又慨歎「難得糊塗」。
再說一位,就信說也許是更值得讚歎的。比如相信天堂盡善盡美,不難建造,因而望見天顏就是最大的幸福,把己身放在天平上必重如泰山,等等。我呢,因為一直不知道有沒有天堂,就不能獲得望見天顏的幸福,放在天平上就輕於鴻毛。這有時使我想到利害和榮辱,因而又不能不慨歎「難得糊塗」。
羨慕別人的話說得太多了,應該轉到正面,說說在哪類大事或小事上,自己苦於求糊塗而不得。想由道而器,說三個方面。
一是關於「天」。記得北歐哲學家斯賓挪莎有這麼個想法,人的最高享受是知天(他多用上帝,這裡以意會)。他寫了一些很值得欽仰的書,推想他會自信,他知了,所以已經獲得最高的享受。許多人,國產的,如漢人的陰陽五行,宋人的太極圖,等等,進口的,如舊約的上帝創造一切,柏拉圖的概念世界,等等,都是斯賓挪莎一路,幻想自己已經獨得天地之奧秘。對比之下,康德就退讓一些,他知道以我們的理性為武器,還有攻不下的堡壘。根據越無知越武斷、越有知越謙虛的什麼規律,現代人有了看遠大的種種鏡子,看近小的種種鏡子,以及各種學和各種論,幾乎是欲不謙虛而不能了。以愛因斯坦為例,自然的奧秘,他探得不少,可是常常慨歎,我們這個世界有規律,但何以會有規律,終歸是個謎。他希望能明白,這值得同情,他承認他不明白,這值得欽佩。欽佩,讚歎三句兩句,或三句五句,也就罷了。至於同情,就會引來麻煩。什麼麻煩?這也許是我私有的,也許是一些人共有的。為了避免越俎,姑且算做自己私有的。
且不說以什麼為根據,就「自己」或「我」說,人生,夭折也好,百年甚至更多也好,總是只能一次。生,不能無所求(為解說的減少頭緒,限定合理的);因為種種條件的制約,求不能盡得。但也可能盡得;即使不能,還可以用祖傳的秘方「知足常樂」來補救。只是有一點,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就是:我們活了一生,生確是「有」,生不能不向外延伸,這外也確是「有」,這總的「有」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大概是中了相信因果規律的毒,既然已經是「有」,為什麼會「有」,總當有個原因,可是我們不知道。過去的多種猜測,我們不能信,能不能拿出個有確鑿證據可以使人信服的什麼來,以解望梅之渴?看來,至少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辦不到。那麼,奔波勞碌一生,自己忝為「有」的一部分,對於「有」是怎麼回事,終於不能知道,撒手而去,想起來就不能不感到「太遺憾了」。說遺憾也許還太輕,應該說「苦悶」,或「苦」,即使只是知識方面的。由利害的角度看,上策顯然是不求知,但那要走回頭路,又是不可能的。這就使我有時候深深地慨歎,「難得糊塗!」
二是關於「人」。我是常人,跟一切常人一樣,糊里糊塗地有了「生」。生之前,以至可推想為已有而尚未凝聚為「我」的時候,情況不好說,只好不說。專說有了「我」之後,既已接受(假定有此一著)了生,其他隨著來的種種就只好順受。《禮記·中庸》開頭說了幾句重要的話。「天命之謂性」,我們只好飲食男女;「率性之謂道」,我們只好柴米油鹽,並以餘力而琴棋書畫,等等。這其間,循不知從何而來,以及應如何正名的什麼什麼規律,我們不得不由少而壯,由壯而老,最終是醫治無效,享年若干云云。由「有了生」到「享年若干」,中間這段路,至少戴著主觀的眼鏡看,是不短的,或頗長的,或很長的。長,比如是個空的長廊,其中要放一些或很多亂七八糟的,由即位加冕到偶然低頭拾得一分錢是一類,由擠車丟個紐扣到走向刑場是另一類。
為了這裡的問題容易說清楚,扔開不可意的後一類,那就只剩下可意的,古人有三多九如之說,今人更多,因為古人雖能化蝶而不會貼胸跳舞,可臥游而沒有家用電器。太多,只好減縮,說一般有群眾基礎的,那就是,飲食,吃過紅燒肉和烤白薯,男女,生了也許不只一個,都教養成人,此外還可以有立德、立功、立言,等等,可謂懿歟盛哉。問題是,一旦將撒手而去,如果不能如蓮社諸公的相信即將往生淨土,就不免要反躬自問:這些究竟有什麼意義?答覆可以因人而異。我的認識,滿意的答覆是沒有的,唯一的上策是「不問」。我不幸,常常想問問。這就有如不慎陷入泥塘,既已陷入,掙扎上來就大不易了。不得已,可以自制一種安慰藥,曰「自欺」,其療效是把不見得有什麼意思的看做有意思,或大有意思。但這很不容易,不能像「不識不知,順帝之則」那樣輕易而有把握。可惜的是,不識不知已經離我很遠,但又不能不順帝之則,其結果就成為既大吃羊肉串又大喊沒味兒,可笑亦復可憐。這也是苦惱,而且是長期伴隨的,所以每一想到,就不能不慨歎「難得糊塗」。
三是關於「時」。時的所指不是時間,是蘇東坡一肚子不合時宜的「時宜」。這就根柢說沒有前兩種那麼深,卻表現得更加尖銳而鮮明,因為尖銳,明說多說就不合適。只好由感受方面略加點染,是我感到慚愧,而且很深重,所以痛心。慚愧什麼?是孟老夫子說的,「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我知之而未能行。具體說,是為了能活,我說過順應時風的假話。由這引來的痛心有等級之差,依不成文法的規定,面對眾人,背誦制藝,不動心,聽者半數得意,半數諒解,根據吾鄉某小學生「慣了一樣」的生活哲學,自己也可以不求甚解。
但情況並不都是這樣,比如有一次,我就先則很狼狽,繼則很痛心。是70年代中期,一位老友,由於關心我的德業和安危,敦勸我應該如何如何。我表示謹受教並述感激之意。他看看我,說:「看你的表情,話不是出自本心。」我只得用更假的話應付過去。其實不能說是「過去」,只是心照不宣罷了。其時是在江南。以後我們沒再見面,來往信有一些,當然不便提這類事。1988年炎夏,他作古了,接到訃告,我想到終於沒有告訴他那次正如他所推斷,是假話,心裡立即泛起雙重的悲哀。人往矣,我有時想到他的善意,就不禁慨歎,當時如果能夠信他之所信,皆大歡喜,那該多好。可惜已然的不能變為未然,現在,除了默念幾句「難得糊塗」之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到此,有的人也許會想,我是悔恨受了讀書的毒害,所以變閒話為訴苦了。也不盡然,因為書上的話,也有增益另一種智慧的,如下面兩則就是。抄出,供同病參考。依時風,先外後中。
(1)女人對蛇說:「園中樹上的果子我們可以吃,唯有園當中那棵樹上的果子,神曾說,你們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們死。」蛇對女人說:「你們不一定死,因為神知道,你們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於是女人見那棵樹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悅人的眼目。且是可喜愛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來吃了。又給他丈夫,他丈夫也吃了。他們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體。……(神)又對女人說:「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又對亞當說:「你既聽從妻子的話,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樹上的果子,地必為你的緣故受詛咒,你必終身勞苦,才能從地裡得吃的。」(《舊約·創世記》)
(2)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應帝王》)
這兩則,我不只看過,而且深有同感,牢記在心。那麼,良藥為什麼沒有利於病呢?我想,壞就壞在「知」是個淘氣鬼,你有七竅,任它鑽進來,它就會胡鬧,不聽話,並且不計利害,到你有「知」,計利害,想逐客的時候,已經做不到了。做不到,而又忘不掉。除了慨歎「難得糊塗」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