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雅語曰遷居,甚至喬遷,已經是四五個月前的事。喬者,由幽谷遷於喬木之謂也,這是說,依常情,必大有所得。我怕搬家,但也只好從眾,有所失,裝做不見,想,說,都凝聚於所得。也確是有所得,唯物而不唯心是,曾以之為話題,謅了兩篇文章,不久就換來「從重」的稿酬,稱為重,是因為用它換烤白薯,竟幾次裝滿肚皮,仍有剩餘。真理不怕重複,好事也不怕重複,於是我想,能不能從這遷身上再找點什麼,湊個第三篇,以期能夠多吃幾次烤白薯?且說書生摘掉臭老九帽子之後,時來運轉,除了「發」和意中人點頭之外,真是想什麼有什麼。過於樂觀嗎?以己身為證,這次剛想到換烤白薯錢,開個冷書櫃看看,一個長方形立體舊報紙包就飛入眼內。早忘記裡面是什麼,立即打開看,原來是十幾本舊日記。往事,忘掉也罷,正想包上,發現其中有個十六開報紙的釘本,拿出來看,封面幾個大字是「交心續」。
內容也許無可看,但換個角度,也許更值得看看。於是耐心看,字是複寫紙印出來的,可見正本已經上交,這是留底。第一本為什麼沒留底?自然只有天知道。看內容,是整風時期寫的,主旨當然是挖空心思,說自己如何糊塗,不爭氣。但也居然湊了105條之多,可證俗語所說「唯有讀書高」不錯,如「劉項原來不讀書」,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吧?——好抬槓的人會反駁,劉項未必不能寫,是因為手裡有兵(兼指武器),用不著寫,並可以強迫無兵的人寫。老了,以不好勇鬥很為是,還是說稱心如意的。是幾年以前,我寫了一篇《降表之類》,惋惜俞平伯先生等的檢討文未能傳世,其中敝帚自珍,還悔恨自己的《請罪辭》沒有留底,這回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拾得交心文,而且竟多到百條以上,就大可以回味一番了。回味,要說說有什麼味道,雖說「口之於味,有同耆(嗜)也」,但說清楚,尤其說得無餘義,卻不容易。這就需要「發微」。以下試著發微,以由淺入深為序。
其一,由「一則以喜」說起,是有此105條,就足可以證明,我的編造能力,比有些受賞識的所謂作家,真是差不了多少;勉強找差距,不過是,我之所寫,重點是自訟,他或她之所寫,重點是他頌而已。這喜還可以加深說,是自訟的技能,乃由代聖賢立言的制義而來,想當年,我念過《欽定四書文》和《制義叢話》之類,非獨好之也,是當做文化史的一種現象,想見識見識,語雲,開卷有益,沒想到就學來謅文的閃轉騰挪、縮小誇大甚至將無作有、以假充真之法,如這像是煞有介事的105條,即此諸多法臨盆所產生,我為通法之人,豈可不飄飄然哉。
其二,交心,這說法像是過去沒有,乃整風時期所創造。出自何人之心?真天地間第一天才或戰略家也,蓋舊有「授首」之說,首真授了,這個人就不再可用,除非代化肥,至於授心或交心,則不只人可用,而是必有大用。但其中也隱藏著問題,來自心有歧義,這裡指英語的mind,不是heart,而mind是眼不能見、手不能觸的,如何交、如何收?不得已,只好求倉頡、許慎之流幫忙。語言文字出場了,帶來新的問題,是單就形和音說,為了反映客觀情況,也造了「真」和「偽」兩個。當然希望是真的,但是,如何證明是真的?不知道這位天地間第一天才是怎麼處理的,也只能洛誦之後,姑且信以為真吧?如果竟是這樣,他或她就太天真了。這樣說,授首也有優越性,是貨真價實。交心就不成,如果所交是假的,那真的就離得更遠了。最後剩下的問題仍是如何分辨真偽,推想那位天才也未必有辦法,那就不管也罷。
其三,談論結果,此路不通,只好退回來,單看動機,即這樣做是想怎麼樣。當然是想用修整之法,除去(用大話說)不合某種教義的,(用小話說)不合己意的,保留兼培養那些合教義、合己意的。而如果這種願望能實現,則所得為「心」的大一統;在這種大一統之內,除了高坐寶座的一個人以外,人人成為使徒,或用今語說,馴服工具。這不好嗎?難說,因為問好不好,解答之前,先要知道教義或己意是好還是不好。「先要知道」,既是邏輯的要求,又是宋儒所謂天理的要求,皆「心」也,顯然是應該儘先「交」的,於是好不好的問題也就化為空無。但這是就當時說,至於白駒過幾次隙之後,即如現在又看見那個報紙釘本的時候,情況就有了變化。變化來於,彼時是身在其中,此時是身在其外。身在外,容許遠看,就見到一時一地以外的,也就難免想比較一下。
忽然飛來一句,見於《舊約·傳道書》,我謅文時不只一次引用的,是「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交心也可以這樣說嗎?想了想,答話是:就「類」說是這樣,就「個體」說不是這樣。所謂就類說,是由盤古氏(假定有)起,到愛新覺羅·溥儀止,都要求率土之濱奉正朔,心儀《公羊傳》的「大一統也」。但那要求是偏於「身」的,或說消極的,即只要你不想也坐寶座,就無妨如嚴子陵,去釣魚,或如柳三變,去寫「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交心就不同了,要寫:在這偉大的時代,我有時還想隱居,到富春江邊去釣魚,或帶個情人,喝二鍋頭,唱小調,可見我舊的思想意識是如何濃厚,應該加緊學習,早日脫胎換骨云云。顯然,這所交之心,前半可能真,後半就可能是交代或檢討八股。八股而仍須寫,就是因為形勢要求的是「心」的大一統。這與舊時代相比,是「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
其四,還要說說交心之人,比如也樂得心能大一統,這容易嗎?我的經驗是不容易。這要怨上帝,如果人真是他造的,我們就會感到奇怪,為什麼不千篇一律,而偏偏成為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不同,也罷,又偏偏不多給一些「變」心的能力,或者說心之上再來個心,具有使處理日常事務的那個心想什麼、信什麼的能力。話說得有點纏夾,改為用實例說。如有的人怕鬼,讀了些科學常識書,也想改怕為不怕,可是暗夜經過墳地,還是毛骨悚然。又如哥白尼研究天象,變舊說日繞地為地繞日,受迫害,為平安,不如變所信,可是他做不到,因為理性做了主,他縱使想改變信念,也找不到能夠左右理性的力量。唯一的躲閃之道是說假的,心裡信煤是黑的,嘴裡說煤是白的。現在復看交心材料,真坦而白之,就都是煤是白的一路。當做鬧劇看,也好玩嗎?其實不然,因為除了浪費精力、時間、紙張等之外,還會帶來苦。小苦是不願說假話而不得不說假話。還有大苦,是鑽入這個存儲假話的報紙小本本,就感到不再有自己。「吾喪我」是道家的理想境界,可惜我是常人,修養差,經過多次學習、運動,還願意保留個「自己」。
其五,說到常人,乾脆就為常人再說兩句。推想常人是都願意保留個自己的,語雲,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那就讓他們把心放在肚皮裡,不交出來吧。但這樣還不夠,因為要有個前提來保證,這前提是:張三希望李四交心,李四不交,張三無可奈何;李四希望張三交心,張三不交,李四也無可奈何。
可以結束了,神經過敏,忽然想到,以上這些發微的話,慣於「吉甫作誦」的人如果看到,一定很不高興吧?因為,至少在我未交的心中,過去有些新猷是並不值得歌頌的。皆往矣,爭論這些幹什麼!不如放下筆,到長街看看,烤白薯是否又漲了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