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7章 酒 (2)
    以上是泛論,對也罷,錯也罷,總難免有講章氣,不宜於再糾纏。那就改為說自己與酒的關係。可說的像是也不少,卻都是不怎麼堂皇一面的。先說其一,是起步晚。我生後三年國體大變,由專制改為共和,可是農村的人,思想和生活方式仍然是舊的,專說酒,兒童和婦女不許喝。僅有的一點關係來自嗅覺。鎮上有一家造酒的作坊,我們家鄉名為燒鍋,字號是雙泉湧,產酒不少,我到鎮上買什麼,從它門前過,就感到有一股帶刺激性的發酵味往鼻子裡鑽。家裡來親戚,或過年過節,男性長輩要喝酒。用錫壺,要燙熱,這工作照例由孩子做。燃料就用酒,倒在一個小盅裡,用火柴引著,發出搖搖晃晃的藍色火苗,把錫壺放在火上,不一會兒溫度升高,冒出微細的水汽,也可以嗅到那股發酵味,只是沒有燒鍋的那樣強。小學念完,我到通縣去念師範,根據不成文法,學生不許喝酒,還有個法,是沒有閒錢,所以連續六年,像是可以自主,卻沒有喝酒。

    師範念完,入了大學,生活變為欲不自主而不可得,或者說,真是入了社會,就有了喝酒的機會,並人己都承認的權利,也就開始,還要加上間或,喝一些酒。再說其二,是量不大。酒量大小,我的推想,來於天資,天資有物質或生理基礎,也許就是抗乙醇的本領吧?我得天獨厚,抗乙醇的能力微弱,所以取得微醺,只消一兩杯(新秤一二兩之間)就夠了。以我同桌吃過飯的人為例,天津某君,取得微醺的享受要烈性白酒三斤有半,那就所費要超過我十幾倍,由經濟方面考慮,就是得天獨薄了。可是世俗有個偏見,是酒量大也可以作為吹牛的一種資本,約定俗成,我也就只好,譬如碰杯之際,自愧弗如了。再說其三,是眼前無酒,沒有想得厲害的感覺。唯一的例外是在干校接受改造的時候,活兒太累,還要不時受到辱罵,深夜自思,不知明日會如何,就常常想到酒,以求兩杯入肚,哪怕是片時也好,可以離現實遠一些,可惜是既沒有又不敢喝。

    還是說平時,不想,連帶對於有些人的鬧酒,希望把旁人灌醉,以逞自己之能,也就沒有興趣,甚至厭煩。再說其四,是喝,與趕新潮的人物不同,不追名貴。當然,也不會趨往另一極端,歡迎偽劣。我的想法,只要入口沒有暴氣,兩杯入肚,能得微醺,就算合格;超過此限度,追名牌,用大價錢以換取入口一剎那的所謂香味,實在不值得。因為有此信念,買,或只是由存酒(大部分是親友送的)裡選,我的原則都是要價錢低的。這就不好嗎?也不見得,比如在鄉友凌公家喝的自采茵陳(嫩蒿)泡由酒廠大批買的二鍋頭(一斤一元八角),可謂賤矣,而味道,至少我覺得,比一斤二百元的茅台並不壞。所以在這類事上,我總是不避嘮叨,一再宣傳,儉比奢好,即使錢是由自己口袋裡掏出來的。最後再說個其五,是不喜歡大舉呼五喊六,杯盤狼藉。理由很簡單,是鬧劇與詩意不兩立。多聚人,多花錢,買熱鬧,買榮華,這方面得的越多,詩意就剩得越少。所以我寧可取杜甫與衛八處士對飲的那種境界,「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一舉累十觴」之後還有話,是「十觴亦不醉」。當時喝的不是含乙醇多的烈性白酒,比如相當於鹹亨酒店的黃酒,觴不大於現在通用的黃酒碗,十觴,量也不過略大於孔乙己而已。這裡強調的是不醉,不醉就一定好嗎?這個問題又不簡單。可以從不同的方面考慮,比如出發點是己身的福利,我們似乎就不能不同意劉伶夫人的意見,因為爛醉如泥之後,頭和腸胃都很不好過,確是非攝生之道。可是由應世方面考慮,合尊促坐,眾人皆酒酣耳熱而自己獨清醒如常,人將視為過於矜持,也不好吧?左右為難,只好還是躲開評價,單說自己的經歷。我醉過,不多,但也不只一次。什麼情況之下?照小說家的想法,必是寫或想寫《無題》詩的時候吧?說來會使善於想像的小說家失望,很對不起。我愛過人,正如一般常人一樣,也會隨來心的不平靜,有時也就會親近酒,以期能夠澆愁或助喜,但是翻檢記憶的倉庫,沒找到大醉的痕跡。這是否可以證明,自己並沒有「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雄心呢?我不知道,所以也就只能重複孔老夫子的一句話,「畏天命」了。還是說醉,記得的幾次都是在而立之後,不惑之前,原因清一色,是「血氣方剛,戒之在斗」。

    不惑之後,坎坷更多,也因為非大人,就失了孟老夫子珍重的赤子之心。其主要表現是瞻前顧後,多打小算盤。這也影響及於喝酒,是求所費不多而所得不少。所費指酒菜錢以及過量之後身心的不舒適,所得指因酒而增添的友情和詩意。這裡要借用大事常用的大話,澄清一下,是這樣的場合,雖不至少到寥若晨星,也頗為有限,原因是眼前要有個知音的人,或說同道。同道,時間長,認識人多,也不會很少,這裡,也為了略抒懷念之情,想只說三位。一位是韓兄剛羽,40年代起,我們常在他家一起喝酒。我住北城,他住阜成門內白塔寺西,我騎車,見面不難。常是晚飯時候,到胡同南口一個山西人小鋪買三四兩(老秤,一斤十六兩)白干,一角錢五香花生仁,對坐,多半讀書,有時有風,還可以聽到白塔上的鐵馬聲。喝完,吃老伯母做的晚飯。其時,我和他都相當窮,可是對飲之際,覺得這個世界是豐富的,溫暖的。這樣的生活連續十幾年,他改為到天津去教書,見面不那麼容易了,但最長不超過一年,總有對酒當歌的機會,直到1991年春夏之際他先我而去,白塔寺側對飲的夢才徹底斷了。

    再一位是裴大哥世五,住外城菜市口以西,晚飯青燈之下,對飲的次數最多,差不多延續了半個世紀。我們是同鄉,小學同學,他中學沒念完失學,在北京菜市口一帶賣小吃。為人慷慨,念舊,所以雖然我們走的路不同,卻始終以小學時的弟兄相待。他忙,會面只能在他那裡,晚飯時候。也是喝白乾,他量略大,兩三杯下肚,喜歡談當年舊事。這使我感到我們並沒有老,也沒有變。可惜是人事多變,他先是過街被自行車撞倒,受了傷,以後行動不便,於是健康情況日下,於幾年以前下世。這巨變影響我的生活不小,因為失掉的不只是一個經常對飲的同道,而且是把我看做少不更事、需要他關懷的同道。幸而就在這之後不久,與鄉友凌公結識。他在飲食公司工作,住地安門外以西,離我城內的住處很近,於是未協商而像是簽訂了協定,每週三到他那裡吃晚飯。他洞察我的愛好,約法二章:一、由夫人動手,做家鄉飯;二、酒菜不過二品。這樣,我到那裡,舉杯,除微醺之外,就還可以做個還鄉之夢,即如凌夫人,做完飯,在廚房吃而不上桌面,也仍然是家鄉的。

    可惜又是人事多變,這位凌夫人,年不甚高,卻因腦溢血,於一年以前突然逝世。承凌公好意,週三晚間的對飲未斷。家鄉飯是吃不著了,只好退一步,滿足於親切加閒情的詩意。說起詩意,還應該加上最近的一筆,是不久前,廣州陳定方女士來訪,談至近晚,說想請我吃飯。我說,到北京,應該我請,不過與凌公有約,不便失信,可否一同到凌公家去吃?陳女士同意,我們一同去了。路上,我介紹凌公的為人,以及同我的關係。還著重介紹他的住屋,是藥王廟後殿的西耳房,我上的小學也是藥王廟,後殿西耳房是啟蒙老師劉先生的住屋,所以坐在那裡,常常喚起兒時的夢。到凌公家,介紹了不速之客,凌公當然表示歡迎。凌公是飲食業專家,菜幾品,都可口。凌公酒量大,照例喝度數高的二鍋頭。用度數低的招待客人,我選了煙台產的金獎白蘭地。陳女士像是也欣賞這樣的邂逅,喝了一杯。我想到人生的遇合,相知的聚散,不知怎麼,有些悵惘,喝了三杯。其後,酒闌人散,悵惘之情卻未散,趁熱打鐵,還謅了一首七絕,首聯云:「執手京華恨歲遲,神農殿側醉顏時。」這醉顏來於酒,不只有詩意,還可以寫入小說吧?所以照應本篇的開頭,如果有人問我對酒的態度,此時就有了定見,是只能站在陶淵明一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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