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4章 吃皇糧與頌皇權
    不久前的八月下旬,我接受一個年輕人的盛意,到承德住了兩三天。吾從眾,重點是看避暑山莊和外八廟,連帶還有棒錘山、蛤蟆石等。車到承德,住在賓館,看就成為任務。這有如欠債,以早清為是。幸而帶個望遠鏡,那個天然怪物石棒錘,可以遠觀,幾秒鐘了事。至於莊和廟,就要入門,步行,上上下下,委曲宛轉。我老而不佚,又少遊山玩水的興致,已經多年沒有自己買票入門看什麼。這次入一次莊門,多次廟門,才知道門票如物價,也早已扶搖直上。而且不只此也,大門之內還有不少門,有些門,想進去看看,還要買票。這樣票票票,比如山莊,我們老中幼共六人,侵晨進去,中午出來,我是客,不好問主人花了多少錢,總當不少於二百元吧。花錢,是來看皇家的遺存。

    收錢呢?我忽然如禪師之頓悟,確認這正如昔日旗下人之至時領老米,仍在吃皇糧。頓悟之後,老眼昏花立即變為火眼金睛,看到吃皇糧,又不只賣門票一種形式。比如我們游須彌福壽之廟,在一個殿後看殿頂上有幾條金龍,感到詫異,自言自語,說「這是怎麼回事?」旁邊一個賣冰棍的婦女熱情回答,有如背書,說乾隆如何如何,終於九條不成,成為八條云云。背書畢,收導遊費三元,此亦吃皇糧也。又如莊門廟門之前之內,賣紀念品的多於過江之鯽,同游的買了一件胸前印避暑山莊四個字的背心,貨未必佳而價未必賤,這也是吃皇糧。再如我們在山莊門前吃早點,豆腐腦明顯比北京貴,貴何以還有人吃?曰,有人吃皇糧也。顯然,如果火眼金睛高抬遠看,吃皇糧的又不只承德一處,限於清朝,由瀋陽到北京,總不少於十幾處吧?

    這吃皇糧現象使我想到一些問題,不是來自皇糧該吃不該吃(不違法敗德而賺錢總是可以的),而是來自宣統皇帝遜位近百年之後,何以有些人還能夠吃皇糧。只是不少人喜歡憑弔歷史遺跡,或兼欣賞園林、建築等的技藝嗎?我看是還有另外的原因,那是對皇家的生活還感興趣,甚至還有好感。因為有好感,就樂得趨前細看看,也就捨得花錢。

    是深文周納嗎?有多種宣揚皇帝的電視劇可以為證。據說,編電視劇並進而演之也是賺錢的一條大路,演,要有人看,也就是要有人肯花錢買。說起來,這也是言行難得一致的一種表現,言是厚古薄今不好,行呢,你演樣板人物如何積極為人民服務,硬是很少人看,看的人哪裡去了?是開另一個頻道,看李三郎抱著曾是兒婦的楊玉環,卿卿我我去了。語雲,有買的就有賣的,於是唐明皇之不足,又編造了康熙、雍正、乾隆等等,仍不足,還要來點女的,於是又編造或正在編造西太后和武則天。不錯,武則天、唐明皇直到西太后老佛爺都是有大影響的歷史人物,歷史者,已然之事實也,我們可以知道,或說應該知道,所以我們就讀前四史,直到《資治通鑒》等等。

    讀,是想:一、多瞭解些過去;二、「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鑒者,鏡子也,照見什麼?限於唐明皇、乾隆之流,也可以照見無限之多。只說兩種我認為必不當忽略的,是:一、皇帝是手裡拿著統治權的人物,他(或她)的權大到除去他自己,誰都可以殺;二、他產生並存在於一種極端不平等也就極端不合理的制度之中,他的所有活動(包括享用)都是這極端不平等、極端不合理的具體表現。事實是這樣,寶座之下的人怎麼看呢?兩千年前的劉邦之流是,「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我們生在兩千年後,學過或聽說過概率論,應該知道,能如此的大丈夫,機會不過一個,而幾乎等於必然,只能在大丈夫的寶座之下,任其宰割。所以,且不說憑良心、信理性,單靠小算盤,對於皇帝統轄的制度及其一切活動,我們都應該斬釘截鐵地說,不要。

    可是看這類電視劇,我的印象,編、演,都興高采烈,其意顯然是要,而不是不要。看客呢,很多人牢記節目單,至時不放過,當然也是很感興趣。我,就算做杞人憂天吧,總覺得這裡邊隱藏著不少說大就大的問題。其一,編演這些,至少事實上是在頌揚皇權,借用環保的術語,會污染看客的思想意識。其二,演,看,有興趣,輕則表明未能明辨是非,重則表明還沒有厭棄專制制度。其三,其結果,平等而民主的思想、制度以及生活方式的樹立,至少是就不那麼明朗了吧?

    所以,我不隱瞞觀點,我不贊成編演這類宣揚皇權的電視劇,也不願意看這類一人為所欲為、大量甘心為奴的人在寶座之下山呼萬歲的醜態。但是正如孟德斯鳩所說,「帝力之大,如吾力之為微」,宣揚皇權,有人願意看,能賺錢,就會有人編,有人演,有熒屏播放,也就會有許多人看,不贊成又能奈時風何!無已,只好聽孟老夫子的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我未達,連老伴喜歡看「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也管不了,只好拚命寫文章,賣稿,攢錢,以期終於有一日,能夠買個國產黑白而且尺寸小的,以實現自己任意選頻道的小自由,而有了這小自由之後,如果熒屏上出現唐明皇、西太后之類,我就改個頻道,看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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