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3章 牢騷和歌頌
    這題目看似簡單,如「他媽的」之類是牢騷,「萬壽無疆」之類是歌頌。其實並不簡單。不簡單有兩個來源。其一是由實況過渡到評價,比如大馮(驥才)奇人搜求並庋藏三寸金蓮繡鞋,實況也,問這樣對不對或好不好,取得人人都首肯的答覆就很難。欣賞或研究繡鞋是一,牢騷加歌頌化為二,評論為對不對或好不好自然就難上加難。還有來源之二,來於此小文是《文學自由談》所約,自由是改革開放一類,似是說東道西,甚至口不離髒字,都無不可,可是前面還有緊箍咒之類的「文學」,麻煩就來了。什麼是文學?或說文學包括哪些寫成文字的門類?不同的人,或擴大為不同的國家,看法會有寬嚴的不同。我們,或者早已實行蔡校長的兼容並包主義,比如講文學史,就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和「李將軍者,隴西成紀人也」之類也拉進來,這就等於說,子部和史部之文也可以算做文學。

    如果竟至可以這樣,本文解題舉例就無妨雅一些,比如牢騷是「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無)也」,歌頌是「大哉堯之為君,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說到「君」和「堯」,又會引來個小麻煩,或者可以說是階級性的,比如限於小民階層,平底男士一陣膽大包天,對已成為好逑的高跟女士說了句「真討厭」,或一陣心中發熱,也是對已成為好逑的高跟女士,說了句「你就是不浣紗的西施」,是不是也包容在本文之內?為篇幅所限,更主要是照顧我的有限精力,範圍以損之又損為宜。損涉及兩個方面:關於牢騷和歌頌的所對,想限於最高,即堯舜禹湯文武之類;關於文學,限於最窄,究竟應該包括什麼,估計大家都明白,我就樂得偷懶,不說了。這樣,問題就明確而集中了,是文學作品,一旦與牢騷和歌頌結了親,會不會一跳,又與評價結了親呢?結果又結了,如何定好壞高下呢?情況千變萬化,又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必是輕者,一言難盡,重者,難得論定。「帝力之大,如吾力之為微」,只好說說自己的一點點零碎想法。

    由遠的曾經視為禁區的人性說起。有的人戴著GOOD公司出的眼鏡,看什麼都順眼;有的人相反,眼鏡是由BAD公司買來,看什麼都不順眼。在這方面,果戈理在《死魂靈》中創造了兩個典型人物,瑪尼羅夫口裡是任何人都好,梭巴開維支口裡是任何人都壞。我們的樣板戲有過之而無不及,紅臉的都是好人,綠臉的都是壞人。這可以理解,甚至同情,因為那是創造(或說編造),不妨離事實十萬八千里。事實呢,是連雍正皇帝有時也會有惻隱之心,嬌而香的林妹妹,有時也不得不入更衣室。由此可見,或可證,真人都是中間的。中間的意義不是恰好半好半壞,是即使接近此一端或彼一端,也必還有一段或長或短的距離。話歸本題,還是說牢騷和歌頌,是如果以真面目見人,有的人會牢騷多,或多一些,有的人會歌頌多,或多一些。

    且不管多少,單說有,是來於有所感,有所見。所見程度較深,以下專說所見,有高下問題,甚至對錯問題。何以定高下,定對錯?問題太複雜,如果不量力而鑽,我們就不得不由集部而走入子部。只說在中國,三教論衡是老問題,我們,至少是圖心淨,以躲開為是。這之後就可以說點斬釘截鐵的,是所見高也罷,下也罷,對也罷,錯也罷,既然由腦海中大搖大擺地走到紙面上,就應該保持原樣,不摻假,更不隱去本相而另來一套。簡而明地言之,是要言己之所信。

    言己之所信,理論上,還不難找到堅實的支柱。這可以來自經院,如「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還可以來自街頭巷尾,如「言為心聲」。但這是理論,天性恍兮惚兮,與硬邦邦的事實相比就不免於脆弱,於是而一碰,常常是,理論就灰飛煙滅,剩下健在的只有事實。事實是什麼形質呢?是堯舜禹湯文武之類,耳朵歡迎的不是牢騷,而是歌頌。怎麼辦?

    有多種可能。或加細說,情況非一,對應的態度也就難得一律。最理想的情況是孟老夫子設想而沒有說盡的,設想是「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直到「民養生喪死無憾」,這是「王道之始」;沒有說盡的是王道之終,推想總當與今日有些信士弟子設想的,人沒有高下之分,物取之不盡的人世天堂差不多吧?如果真就能夠這樣,作家協會會員諸君,不改拿筆舊習,也就容易措辭了,當然是只歌頌而不牢騷,因為連梭巴開維支之流也不會再有什麼意見。可惜的是,這樣的天堂有如大躍進時的畝產數十萬斤,不過是肥皂泡,眼剛花而尚未繚亂就破滅了,人世還沒有成為天堂。比如我的住室之旁,既有鮮花又有垃圾,對於鮮花,我想歌頌,對於垃圾,我有牢騷,應該說是在情理之中的。不幸是也在情理之中,垃圾不除,有原因,而一追原因,又容易由此及彼,就大有可能,不只觸及高高在上者,而且觸及其手持的教義。怎麼辦?還得乞援於理論,辦法先分為兩大類:說心裡話和不說心裡話。

    說心裡話,話就會是,至少是兼有牢騷。凡事必有後果,後果如何,還要看社會環境是什麼樣子。比如在天寶年間,杜甫下筆,寫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後果是太平無事,這是因為李三郎忙著為玉環女士剝鮮荔枝,沒有時間和興致看小民的詠懷五百字。時移則事異,至少是有時候,高高在上者願意堂上一呼,更願意聽堂下百諾——不,應該說是全國震懾。牢騷,哪怕是兼有牢騷,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說心裡話一條路行不通,可以試試另一條路,不說心裡話。還可以分成幾小類。一條路,最乾脆,是沉默,不再說話。但這也不是沒有困難,比如你有作家協會會員的「光榮」頭銜,長時期不拿筆,重者,還能到管財務的小屋去領鈔票嗎?輕者,還好意思在名片上印上這頭銜嗎?還有另一條路,是躲避主義,就是雖寫而既不牢騷又不歌頌。這條路看似高明,因為可以兼顧自己的良知和外界的限制,其實不然,只說個最大的困難,是根據什麼邏輯,為文主旨不明必是心中有鬼,或竟是影射,這還得了?

    於是而擠擠擠,或謙退,為明哲保身,或進取,為多取名利,剩下的路似乎就只有一條,曰只歌頌而不牢騷。表現形式也一言難盡,就我一時想到並印象深的,想舉三種(恰好還可以排個次序的)為例。

    想以親疏為次序。最親的是已入於室也的,用進口名稱是使徒,用自產名稱是信士,睜眼看什麼,側耳聽什麼,心裡是不是覺得都好,只有天知地知己知,反正到筆下都成為,就神說是「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就形說呢,可以是詩,可以是散文,而更常常是小說,因為小說,就一己言之多有編造的用武之地,就對人言之會讀者多,影響大,並多得稿酬。而且不只此也,其後還會有各位尾隨而至,利祿尾隨而至,正是懿歟盛哉。

    另一種次親的,是升堂矣,未入於室也的,也許想成為使徒、信士,而心未必純,志未必堅,用時風話說,也只是主觀願望而已。所謂心不純,是網不很密的時候也曾兼發牢騷,到網密的時候就明察時勢,只歌頌而不發牢騷了。這類只升堂的也有所得,名與位。至於因生不逢時而意外,甚至輕了生,語雲,天有不測風雲,也只能認命了。

    還有一種,我看是連堂也未升,只是在大門之內、二門之外徘徊的。徘徊不好,會被人疑有異心,於是反而更要加把勁歌頌。這所加之勁,表現為更細緻具體,比如今天某公侯倒了霉,就趕緊寫點什麼,罵某公侯,過幾天,某公侯的對立面垮了,就立即掉轉筆鋒,罵那個對立面。這種作風,也可以往好處說,是「聖之時者」。

    寫到此,推想有些高明的讀者會說,你這是發牢騷,單是牢騷有何用!最好能拿出點什麼像樣的讓我們看看。很慚愧,我不只與作家的頭銜無緣,連文學是什麼我也不清楚。若然,為什麼還膽敢信口雌黃呢?理由很簡單,我是常人,如其他常人一樣,有耳朵,能聽,有眼睛,能看,所聽和所看,希望是發自內心的,如是而已。文學作品是所看的一部分,我的印象,有不少不是發自內心的,即非言己之所信。因為人的心,就算是以己度人吧,總不免於雜七雜八,而下筆總是「唯天為大,唯堯則之」,不要說別人,自己會相信嗎?如果竟是寫而自己不信,現在新名詞有個「反思」,慣於歌頌而不牢騷的諸君,也總當反思一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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