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進可以東山吟詠,以天下為己任,或退,茅蓬數息,求此生離苦海,但走向街頭看大眾,兼透過外皮看內心,就可以領悟,天字第一號的大事是要能活。所以如前面所記述,我走進又一紅樓。人間的事,預期的與實現的,總會有或大或小的距離,我這一次則是心情的不得已變為有意外的獲得,是多暇,可以雜覽。但周圍卻不是一潭清水。人小,無名無位,志小,只是一月領一次錢換柴米,會使冷眼旁觀者氣短,也就罷了。還有使人心不靜的,是明的爭吵,暗的傾軋。說是會生是非之地也許太過,總是不宜於修真養性了。語雲,人挪活,樹挪死,我想換個地方。可是正如現在許多人住房不如意一樣,有志遷而無地遷,也就只好仍舊貫。沒想到挨到1942年春,先是傳聞教育館有撤消之議,繼而傳聞真就成為事實,明令撤消,樹倒猢猻散,也就不得不另找飯碗了。
且說其時我還有一點點精明,知道未雨綢繆之重要,於是在舊巢未毀之時就謀劃築新巢。依時風,以及考慮己身的條件,應該重操舊業,到學校去教書。向平處跳是中學,向高處跳是大學。想到有不少熟人已經走進敵偽統治下的北京大學文學院,就也想先試試文學院。現在誅昔日之心,是如果能如願,就對於同行列中能向上的,可以顯示未居人後,未能向上的,可以顯示已在人先。有利,求的勁頭兒就大。文學院長是我由師範學校時期就敬重的周作人,可是因為敬重,北京淪陷後,傳說他將出山的時候,曾寫信給他,勸他不要出山,曾反對他出山,現在到他門前求關照,如何啟齒?勉強找理由,是他有名,要愛惜羽毛,我無名,可以只要飯碗,當然,這飯碗要不是從別人手中奪過來的。
其實,現在回想,彼時是連理由也來不及想,因為要活,就只能找個自己認為還可以湊合的職業。主意已定,就找門路。依世故,要找人代言,以期自己少臉紅,對方可以有個考慮的時間。記得求的師輩有馬幼漁先生,有趙蔭棠先生,有沈啟無先生。沒有什麼大曲折,但時間不很短,總算成了。名義是國文系的助教,像是薄待而實際是厚待,因為助教是專任,有課沒課都拿一個定數,如果換為講師,拿鐘點費,一周即使多到四課時或六課時也活不了。記得分配的課程是中國學術思想,還代人講過《詩經》課。我多年雜覽,幾乎沒有專業,登高等學校課堂講課,自知是濫竽充數,心裡經常感到不安。是不久前,有個其時的學生,因為讀了我的某一本拙作,以其中的作者介紹為引線,來看我。他也是年向古稀的人,談及昔年聽講的情形,說頗受教益。他這樣說,顯然是因懷舊而以恕道待人,我感激,也就更加慚愧。
其時是戰爭加社會混亂時期,物價總在不斷地上漲,所以換了個收入比原來稍多的職業,家有老小,生活還是很困難。借了擠入文學院的光,有個教大學的小地位和不坐班的閒暇,也借了在育英中學教書的師範同學曾雨田和大學同學李九魁的光,沒有費力,就找了兩班國文的兼課鐘點。勉強可以餬口了,可是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何況教國文還要改每週幾十篇大多不通的作文,真是疲於奔命,苦不堪言。但是人,算做「天命之謂性」也好,都是有想望和實行兩面,依想望,「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仍然不滿足,至於被動走入實際,不能得烤鴨,可以安於饅頭熬白菜,仍不能得,最後可以啃牛皮,只要還能活,就安於不死。我是常人,奉行的也是這種常人哲學,所以日日夾書包奔走於這個教室那個教室,感到勞累,感到煩膩,也就只能安之,或說混一天說一天。
但業餘,仍會有些時間,或說仍願意擠一些時間,做自己習慣做的。這仍是老一套的三種,讀書、買書和寫些可有可無的文章。讀書與生計關係甚微,至少是不直接,這裡可以不談。買書呢,與生計有關係,而且是複雜的。買書要花錢,縱使是來於地攤的廉價品,積少成多,比如三元五元,買了油就不能買醋,柴米油鹽方面的日用也會受些影響。幸而,一、固定的月薪之外,還有不定的外快性質的稿酬;二、家有賢妻,不讀書而有「唯有讀書高」的傳統信念,買書花了不很少的錢而家門之內還可以相安。相安是一種關係,可以稱為消極的。還有可以稱為積極的,是買書和寫可有可無文章的相互促進。
其時稿酬的標準不高,但想到一篇不長不短的文章,比如可以換來十幾元或二十元,而買舊的魯迅著作,如常見的《南腔北調集》不過兩三角錢,少見的《引玉集》不過一元錢,稀有的《死魂靈一百圖》不過兩元多錢,還是太合算了。人是善於打小算盤的動物,因而覺得合算,就既高興買,又高興寫。自然,高興寫,主要原因還是多年來已經養成學而思,有所思就願意拿筆的習慣。當然,任何時代都一樣,思可以無拘無束,寫則只能是無大違礙的。又幸而也是任何時代都一樣,亂一陣子,稍平穩些就要「永慶昇平」,或粉飾太平,辦法的一種是編印各種形式的讀物,急就章是出版報刊,慢慢來是出版書籍。內容,最歡迎歌頌的,即變換多種花樣喊萬歲的。也歡迎不喊萬歲也不罵罵咧咧的,因為唯有也流蕩這樣的聲音,才可以顯示在上者度量大,其統治下的街頭巷尾還可以湊合著活下去。總而言之,是淪陷過了一個時期之後,報刊多了,名號,形式,性質,都多種多樣。
前面說過,鼓樓時期,以認識張子傑的因緣,我曾用一些與時事無關的文章換來一些稿酬,補貼日用。語雲,物以類聚,就在鼓樓時期的後一階段,由張子傑以及他編的報刊向外擴張,認識一些也在報刊界活動的人物。其結果自然是登門要稿的主顧漸多,有文不愁賣,謅文的量也就漸漸大起來。這情況直到離開鼓樓以後還是沒有什麼變化。值得不值得具體說說?比如都在什麼名堂的報刊、用什麼筆名發表過什麼文章,想了想,還是不值得。理由很多,只說一個主要的,雖然沒有說非本心所想的,而所寫究竟不是什麼名山之業,也就不值得藏之名山。再說個幸而,幾乎百分之百,經過多次變亂,都飛往無何有之鄉了。剩下的一些是記憶,泛泛的是燈下彫蟲的苦心,具體的是通過文字交了一些朋友,其中有的作了古,有的直到現在還今雨也來。過去的就都讓它過去吧。還是話歸本題,談生計,是借了賣文的光,除了可以集一些書之外,還使仰事俯畜的家庭生活減少量不能算很小的經濟困難。
但是語雲,胳臂扭不過大腿去,無論如何,那是亂世,人的微力充其量只能使收入增加一些,而不能阻止物價上漲。而上漲就會引來生活困難,其後隨著來的還可能是天災性質的疾病。物價上漲是不可免的,可怕的是還有加速度。疾病是可免的,可是天不佑下民,記得單是長女就手臂骨折兩次。人都知道錢有用,而在食不能飽、有病須治療的時候就更知道錢有用。可是錢之來又談何容易!不得不掙扎,想辦法。
兼課的一條路不能再開闢了,因為時間和精力都不允許再加碼。寫可有可無的文章也一樣,因為還不願意高明人和熟人看見齒冷,產量也就不能過大。剩下的一條路是各時代一些頭面人物慣於走的,是托靠一些社會關係,或者說由有位者關照,閉門家中坐而也能分得一些殘茶剩飯。幾年以來,由於塗塗抹抹,我與活動於所謂文化界的一些頭面人物有些來往,而這些人,有的就同一些有位者有或遠或近的關係。這情況使不費力而分得一些殘茶剩飯的機會成為不難得。
如何對待呢?曾經退避,因為想到,上課吃粉筆面,賣文稿,總可以算是在岸上,至多是臨淵羨魚,至於以器與名假人,以換取一點點可憐的偽幣,就是跳下去了。可悲的是生活越來越困難,在活命與潔身自好之間,本諸「天命之謂性」,我還是只能不再思三思,先顧活命。具體說是,接受友人的關照,先後兩處,掛個閒散的職名,每月可以領一些錢和一些糧食。這在當時,由生計方面考慮,也許竟是可行的。有時甚至想,生為小民,任何時代,總會有大大(受侵略、戰爭、改朝換代、運動之類)小小(壓搾、欺凌、搶劫、偷盜之類)的人禍送來各種苦難,抗,也許很難吧?那麼,想想辦法,在不吃別人肉、不喝別人血的情況下,求能活過來,就不應該嗎?通常的答覆是兩歧的,農工商可以,士不可以。
不幸的是竟淪為知識分子!但既已有知,想退回去住伊甸園是不可能了。那就無妨順水推舟,想想這類問題也好。於是想,先是千頭萬緒,如亂絲,繼而一理再理,終於理出個頭緒,或說集中為兩種認識,可惜都不是稱心如意的。以下依次說說。
其一,皇甫謐《高士傳》一類書所寫的高士及其節操是「理想」,因而與一切理想一樣,由價值方面看,可以斬釘截鐵地說是好的;由能否成為現實方面看就不能斬釘截鐵地說,而要說是難能的,縱使非決不可能。這來由仍是前面說過的,活命與潔身自好常常難於兩全,而「天命之謂性」總是偏向活命,抗天命必是很難。其結果呢,可歎,就成為,找高士,到書卷裡容易,到街頭巷尾就不容易。那麼,就扔掉理想嗎?也不然。可行之道也有理想的,是沒有各種類型的害群之馬製造人禍;這必難實現,就只能反求諸己,能企及固然好,不能,心嚮往之而已。
其二,易代之際多數人詠歎的氣節如春日之花,望日之月,是維持不了多久的,可見生而為人,縱使個別的心比天高,就絕大多數說,還是永遠站在地上,把活命和活得舒服看做第一義的。何以這樣說?可以舉史實為證。明清易代,新的一朝不只易姓,而且是異族,正是最宜於講氣節的時候。顧亭林生於明朝萬曆四十一年(1613年),到易代的1644年(明崇禎十七年,清順治元年),新計歲法31歲,誓死不仕新朝,人人譽為好樣的。侯方域生於萬曆四十六年,比顧亭林小五歲,易代之時26歲,剃髮,投考,中副榜,不要說別人,連自己也認為無面目見人,著作結集,題曰《壯悔堂》。而不久之後,如鼎鼎大名的王士禛,生於明崇禎七年(1634年),比顧亭林小19歲,易代之時10歲,剃髮,投考,順治十二年中進士,官至刑部尚書,作古之後謚文簡,就不再有人說他沒有氣節,應該與侯方域並列。還可以舉個比王士禛大3歲的,徐乾學,易代之時13歲,也是剃髮,投考,中進士,做高官,沒有人恥笑且不說,連他的舅父顧亭林像是也視為當然,如《亭林詩集》卷三《答徐甥乾學》尾聯云:「今日燕台何邂逅,數年心事一班荊。」顯然感情是很熱乎的。這就是世態,可以見人心的世態!
回顧這些有什麼意義呢?不知別人怎麼樣,我是感到人生,由呱呱墜地到蓋棺論定這一段路,只要不太短,總是苦於坎坷太多,而表現於心情,就成為理想與現實相碰,理想的迅速破碎。難道這就是定命?每一念及,不禁為之淒然。